宣阳城里有一方西湖。

    西湖在城的西边,面积不大,周围也并没有什么秀丽的景致。关于西湖这个名字的由来,没有太多传奇的故事,只是因为它位于城西的集市里,便被人们非常随意的冠上了这么个名字。

    西湖旁有一座不甚起眼的酒楼,叫做鸿福。

    楼是十五年前建起来的楼,酒是多年的陈酿,故而价值不菲。纵然这家鸿福楼不过三层高,装修普通至极,也不是寻常人能消费得起的。

    此刻在鸿福楼上三层最靠湖边的一个雅间里,有一个长衫中年人,身边站着一位佩剑的独臂剑客。他穿了一件灰色劲装,左边的袖管却是空荡荡,垂落在那里。

    不是每一个带着一柄长剑的人都能被称为剑客,何况是一个只有一条手臂的残疾。但这个人站在那里,就像是一柄剑。

    一呼一吸便像是道道凌厉的剑气凌空激荡。

    这样的人可以被称作剑客。

    长衫中年人生了一副白净的脸庞,一对眉毛极为细长,看上去却不会让人产生任何不适之感。他十分随意地坐在那里,长衫只系到腰间,露出颇为结实的胸膛,目光落在不远处的湖面上。

    那里有两叶扁舟,舟上有几个商贾模样的人,看上去应该是来此处游玩的。

    中年人的面前有一个颇为精致的砂壶,内里散发出阵阵的茶香,但不知为何,这里是酒楼,案几上却只有茶,没有酒。

    下一刻,有风吹过,吱呀一声,有人推开了隔间的木门,走了进来。

    这是一个短衫少年,穿着一双廉价的布鞋,有很多个补丁。

    中年人循声看去,看到少年出现在那里,却没有任何的讶异,因为他今日来此,本就是为了等这个少年。

    少年自然是萧玄。

    在萧玄推开门的那一瞬间,独臂剑客表情木然,手指却是微不可察的动了动。

    他的手指很长,指甲修剪得十分整齐,非常合适去握住一柄剑。

    看到来人的面目之后,他选择了继续安静下去。

    “你还是那么准时。”

    “刺客是非常精准的行业。”

    这便是时隔四个月之后,两人又一次相见的开场白。

    少年安静的坐了下来,看着面前的两人,并不打算説些什么。原本他来这里,就不是要説话的,他今天的身份是一个听众。

    “前几天的事情,你做的不错。”

    中年人看着少年的眼睛,露出一丝微笑,“虽然你从来没有让我失望过,但我还是想这么説。”

    然后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中年人端起茶来送到唇边,却没有品一品这上好茶水的意思。

    “下一次的目标可能有些困难。”

    萧玄正襟危坐在那里,这是他在和此人会面时惯有的坐姿。听到对方説有些困难,他心里便明白了几分。

    连这个人都説有些困难,那就是真的困难。

    然而少年抿了抿嘴唇,不打算接话。

    中年人眉目间依然是淡淡的笑意,仿佛早已料到对方会是如此反应。

    “他的名字叫宋瑞,你应该知道他是什么人。”

    萧玄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些变化。

    宋瑞,年方五十,御史台三位侍郎之一,萧山郡人,不好酒,不近女色。府邸在城北的玄武大街上,素以廉政清明著称。

    刹那间,萧玄的脑海中闪现过这些内容。凭一个名字便知道对方的大致情况,这不仅仅是因为他的记性真的很好,更重要的原因是这位宋侍郎在京都实在是太有名了。

    别説是他,即使是城南随意一条巷子里的混混,也知道大名鼎鼎的宋瑞其人。只因为在民间的口耳相传中,这位宋大人刚正不阿,敢于为了普通百姓仗义执言,在朝堂上若是有一件他看不过眼的事情,即便是丞相大人,他也敢当堂ding撞。

    据传,有一年咸殇郡有一座xiǎo城的城主因为倒行逆施导致当地民怨沸腾。此人喜好美色,便在光天化日之下,当街调戏民女,被对方拒绝之后竟然把那女子的手脚打断;又闻他的女儿出嫁,这位城主更是强令全城的百姓都要去缴纳喜钱。只是因为这位城主是京都某位侯爷的远房姻亲,就连咸殇郡的郡守对他的所作所为也充耳不闻。

    终究是有那胆大的人,千里迢迢从咸殇来到京都,想要在皇帝陛下面前告下一状。然而,大夏王朝国土何止万里?百姓何止千万?若是连这等寻常百姓等闲都能见上皇帝陛下一面,整个天下都会乱了套。此人在京都苦苦等候数月,甚至在皇宫前跪了三天三夜,便是连御辇的影子都没有见到。

    最后,御史台的宋瑞宋大人听説了此事之后,竟是做出了一件震惊京都的事情。

    他拉着那名衣衫褴褛的贫民,沿着玄武大街一路走到了皇宫的朱雀门前。一官一民,两人硬是在那里又跪上了三天三夜。

    没有人知道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也没有人清楚那个贫民有没有见到当朝的皇帝。但数日后,从千里之外的咸殇郡传来消息,某城主因为贪赃枉法,被抓入京城,直接关入了宗人府的九层地牢内。

    又过了数日,京都上万百姓见证了这个城主被斩首的全过程。

    萧玄不知道传言有几分可信,但那位城主被斩首确实是千真万确的事情。他的眉头一皱,表情虽依然平静,心里却有些疑惑。

    杀一个百姓们口耳相传的好官、清官,这并不会让萧玄有任何可以称之为愧疚的感觉。

    传言并不意味着事实,然而更重要的是,即使萧玄不去做这件事,也会有别人去做。

    他可以选择的是,让那位宋大人死得尽可能舒服一diǎn。

    刺杀宋瑞对他来説,或许难如登天,因为作为一个从二品的官员,无论走到哪里,他的身边总会跟随着大队的军士和护卫。但宋瑞是一个普通人,他并不是修行者,这对萧玄来説,已经是足够好的条件。

    他关心的是,组织有没有能力平息事后的风波。

    在大夏王朝的中央,在赤骑和神御监的眼皮底下,即使是刺杀一位普通的从二品官员,也会掀起天大的风雨。只因为在大夏过去数十年的历史上,都没有出现过这样的事情。何况以宋瑞的名声以及御史台侍郎的地位,如果此人真的死于非命,萧玄不会认为自己有能力把刺杀做成一场意外而始终不被神御监的人追踪到。

    想到这里,少年的右手握成了拳,他不是在害怕或者紧张,而是在飞速的盘算着这件事情有几分的胜算。

    如果他无法逃脱神御监,赤骑,宗人府等这些势力的追查,那么即使宋瑞死了,这也将是一场完全失败的刺杀。

    刺客杀人,定然是为了谋求一些利益。这利益或许是钱财,或许是器物,但无论怎样,刺客就是刺客,不是死士,他们不会为了一个目标而放弃自己的性命。

    念及此处,他抬头看了看坐在对面的中年人,想要知道一些什么。

    中年人此时却没有看他,而是不知什么时候又看向了窗外。

    看着这人的侧脸和深不见底的眸子,萧玄略略宽心。

    “这个任务我接下了。”

    “这次只有你一个人去。”

    “可以。”

    “还是按照以前的规矩,并不限制你完成的时间和手段,只不过不要超过半年。”

    “半年已经很足够。”

    “另外……”

    中年人终于将视线收回,重新看向面前的少年,“这次的任务完成之后,你有两年的时间成为一个普通人。”

    听到这里,萧玄心头一震,眉头皱得越发深了。

    成为普通人,并不意味着萧玄可以脱离组织而去,这在任何刺客组织而言都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所有刺客在成为刺客之前,都应该明白,这是一条笔直的路,可能通向无底的深渊,而且没有岔路,不能回头。

    那人的意思,上两年的时间里萧玄可以不用去接任何任务,仅仅需要维持他明面上的身份。按照惯例,这是消除事后影响的需要。

    过去的很多年里,萧玄基本上每隔数月就会杀一个人,听到自己可以休息两年之久,他居然有一些不适应。

    “对了,説到以前的规矩,这次的事情你完成的很好,可以提一个条件。”

    萧玄低着头想了一会,忽然想到了一个不太可能的可能。

    “我想要无锋院的入门试资格。”

    静。

    绝对的静。

    有那么一刻,xiǎoxiǎo的雅间里听不见半diǎn声音。

    无锋院,大夏王朝三大宗之一。而这三大宗派,各自拥有的弟子数量都数以万计,除了国教,大夏国内没有任何一个势力拥有如此多数量的修行者。

    中年人一直挂在脸上的笑意终于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分谨慎和沉重;独臂剑客的表情也终于不再是木然,眸子里有一丝丝的讶然闪过。

    “我想我需要知道理由。”

    “我想要修行。”

    説出这句话的时候,萧玄攥紧了双拳,他感到自己的身体里有一些热血上涌的感觉。

    因为这种感觉,少年有一些疑惑。他的心已经平静了很多年,很少为什么人或者什么事有过如此大起伏。

    中年人放下手里的茶,定定的看着少年的眼神。然而看了许久,他没有看到任何的犹豫和迷惘。

    他知道,这个少年对于要修行这件事异乎寻常的坚定和认真。

    即使他不了解个中的缘由。

    良久,他目光垂落,看向那个漂亮的砂壶,然后轻轻摇了摇头。

    “抱歉,这件事我办不到,你可以换一个条件。”

    似乎早已料到对方会如此回答,萧玄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失落的意思。事实上,当他説出自己想要无锋院的入门试资格时,他知道自己全凭刹那之间的冲动。他更明白,对方并不是办不到,更多的可能是出于某些顾虑,不想去办而已。

    他沉默了一会,随后离开。

    待萧玄离开之后,独臂剑客沙哑着声音发话了,“主上,这个人实在是太过无礼。”

    他当然认为萧玄的行为可以被视为对上级的无礼,甚至可以説是以上犯上。

    “那个少年不会修行,我一直觉得十分可惜。”

    中年人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而是説起了另一件事。

    “就像没有了牙齿和利爪的狮虎,不会修行,终究都只是普通的人,那个少年是我见过最擅长于杀人的人之一,但再优秀的刺客,不会修行,也只是普通的优秀刺客。如果他可以将自己的神魂觉醒,哪怕只是一个炼体境,对我,对天罗来説,都会更加有利。”

    听到最擅长的字眼,独臂人哼了一声,表示不以为然。

    中年人微微一笑,説道:“我知道,你一直对他都不是很服气,但是我可以很肯定的告诉你,这个叫萧玄的少年今天不如你,做为普通人的他可能一辈子都无法超越半步化虚的你,但是……”

    他没有继续説下去,听的人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那么主上,你又为什么没有答应他的要求?”

    中年人默然,他看着沉在壶底的那些茶叶,和那些琥珀色的茶水,心里忽而有些怅然。自己适才的回答,纯粹是因为私心作祟,因为凭借着直觉告诉他,如果让这个少年掌握修行的手段,那么也许自己就会失去完全控制他的把握。

    如果独臂人知道他的这番想法,定然会惊讶道无以复加。身为这个中年人的近侍,他自然清楚,自家主人的修为已然到了化虚中品的地步,离上品应该只有一步之遥了。一个化虚境界的大修行着控制不住一个普通人?简直是天方夜谭!

    独臂的剑客自然是中年人的心腹,只是他也不知道一件事。那就是他的主人阅人无数,城府极深的大人物不知见过多少。和他们比起来,萧玄便显得太过渺xiǎo和可笑。只不过,他在这个十五岁的少年身上看不到那种其他少年应该有的东西。

    加上今天这次,他见过这个少年一共有十三次。每一次的见面都似今天这般短暂,然而每次他都会有同样的感觉。

    不,应该説,随着光阴的消逝,少年的眼神愈发的冷漠,见面时的表情愈发的平静。

    中年人很清楚,刺客可以冷血甚至可以疯狂到视人命如草芥,但不得不承认的是,他们自身也是人。

    只要是人,就会有情绪,有,会有生老病死。

    还会有弱diǎn。

    他不认为萧玄没有弱diǎn,但他的弱diǎn太少,很难把握。

    那少年比寻常的同龄人沉稳冷静得多,这固然和他的职业有关。但问题在于他控制情绪的能力实在是太高,简直可以用可怖来形容。如果一定要説的话,他并不像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更像是一个三十岁甚至年纪更大的青年人。

    楼中沉寂良久,中年人摇了摇头,脸上浮现出自嘲的神情,心説可能是在宣阳安逸太久了,我一个化虚境的大修行者居然会让一个连神魂觉醒都办不到的少年产生棘手的感觉,这真是杞人忧天了。

    他决定不要徒增烦恼。

    毕竟自己需要操心的事情还有很多,不可能把所有的心思放在一个少年身上。

    只是……

    自己是不是应该多关注一下这个少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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