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贯为了立军功,为了自己的理想,损失的确实很多。

    仅从职务上,他是皇帝身边的殿前押班,离开了皇宫之后,他在宦官之中的地位就有一落千丈的趋势。

    宦官,毕竟只有靠着皇帝这颗大树,才能获得足够的权势。一旦离开皇帝,他将什么也不是。

    可是童贯依然义无反顾地离开了皇宫,踏上了西北的战场。从这一点来看,他的决心非常大。同时,对失败的承受力也低了很多,他已经没有退路了。他无法接受,付出了数不清的代价之后,竟然被踢出局,这个结果。他眼神中流露出不甘和倔强,仿佛是个被冤枉的囚徒,面临最后审判的不公之后,想要毁灭一切的怨恨。

    “我不服!”

    童贯再次发出怒吼。

    之前安焘不为所动,是不在乎童贯这个阉人而已。

    不过,当童贯第二声怒吼出声之后,他却微微有点动容。不是说他被童贯的伟大理想给折服了,根本就不存在这种可能。而是他觉得继续让童贯闹下去,他的心情会很不好。既然如此,他就要让童贯彻底死心。

    安焘打了哈哈,压住心头的鄙夷,故作轻松道:“童贯,老夫也不是不近人情的人,既然你说不服,那好,老夫就给你这个机会。”

    童贯的怒气已经到了,可是当安焘说给他机会的时候,却愣住了。

    有种怼天怼地怼神灵的恶犬,突然发现周围没有一个敌人的恍然。愣神之后,才觉察到自己的失态,躬身对安焘道:“谢,大学士。”

    安焘摆手道:“你先不要谢我,你还是考虑清楚自己的问题,自证清白,才是唯一出路。”

    自证清白?

    童贯愣住了。

    坐在边上的刘延年想到两天前,他也是这样,先是像个武夫那样闹事,可一转眼,安焘给了他机会。然后他……竟然变成了戴罪立功的挽救对象。

    没错,这老头子坏的很,到处挖坑让他蹦。

    他掉坑里的时候,还得对安焘感激涕零,因为他的灵魂充满了罪恶。可问题是,刘延年就算是被按上了个戴罪立功的帽子,他也不知道自己错哪儿了。

    刘延年和蔡京势同水火,还上奏过朝廷,可以说清白肯定没有任何问题。可他还是发现自己年轻了,安焘让他自证清白,可不是让他和蔡京撇清关系。而是让他证明自己是白莲花。

    妈蛋!

    做将军的哪个会没问题?

    要不然,他们的亲卫的装备,养的家奴和月俸从哪儿来?

    更可怕的是,安焘是同知枢密院,管的就是大宋所有武将的升迁任免。蔡京撸人还要找同僚帮忙,可安焘对付武将只要他盖戳就行。

    安焘做过牧民官,也做过部堂大佬,甚至还掌管过御史台,对于人心的把握可以说是登峰造极。他不会像蔡京那样一上来就趾高气扬,动不动就雷霆手段。他要宽厚的多,也会给所有人机会,然后每个人发现自己都把握不住机会。

    愧对朝廷的信任。

    愧对安焘大佬的机会。

    在刘延年看来,童贯这厮也走不出这个死胡同。童贯和蔡京之间都有交易,更何况边上还有个黑脸的黑厮,刘延年自然认识李逵,可是他不知道李逵打仗厉害,查账更是恐怖。一天时间,就能将几年的账本的窟窿给他找出来。

    好在安焘并没有让李逵开始查账,而是对童贯道:“只要你证明自己和蔡京没有勾连,老夫可以网开一面给你机会。”

    这话对刘延年有用,对童贯绝对是压垮他所有底气的铁证。

    童贯怔怔地看着安焘,愣住了,他和蔡京当然没有勾连,扪心自问,一点问题都没有。可是为了将蔡京送走,他确实做出了很多退让。安焘可以将蔡京往死里打,做成铁证如山的证据链。但童贯根本就没有这胆量。

    结果就是,蔡京的账目上,童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是过去了。这是一笔烂账,翻开了,只能将自己越陷越深,知道此刻,童贯才深刻体会到了安焘的恶意。什么叫给你机会,是让你承认自己的错误,然后戴罪立功。

    童贯微微张口,却发现自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最后只好垂头丧气的耷拉下脑袋,长叹道:“童某得想想确有不察之处。”

    安焘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人,既然已经准备对蔡京下手了,他就没有网卡一面的可能。必须要将蔡京钉死在耻辱柱上,童贯仅仅低头,就想蒙混过关,太小看安焘的手段了。

    他冷笑道:“童贯,这不够。”

    “你应该和贪腐之人彻底摆脱干系,要不然,老夫不能容你,陛下不能容你。”安焘顿了顿,用威胁的口吻道:“你是从宫中出来的人,自然知道其中的干系,两头下注,只能是两头皆空。”

    童贯惊恐的抬头,他之前无法忍受在秦凤路做个无足轻重的督粮官,可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即便是他看不上的督粮官,还是要付出投名状才能获得。

    安焘说完就不去搭理童贯,随后问李逵:“人杰,账目多久才会出来?”

    “半天。”

    “好,童贯,老夫最多等你半天。”

    童贯随后被领去了后衙之中的一处偏房。看着房顶不知道哪年的蜘蛛网,残破且在微风中摇摆着,上面的灰尘灰蒙蒙的有种阴森的感觉,应该是后衙空出来的柴房。童贯却神游天外,他有多少年没有住过怎么破旧的屋子了。

    正在童贯愣神之际,房门吱呀被打开了。

    高俅探出个脑袋,随后进入了房子。略显尴尬地坐在了童贯的面前,童贯看到高俅还是以往的将军戎装,还能在后衙内自由出入,这说明高俅这厮叛变了。

    高俅其实并非是叛变,而是抵赖不过,最后只能将他知道的说了而已。

    自保而已,无可厚非。

    童贯冷着脸,有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架势对高俅道:“道不同不相为谋!”

    高俅闻听就知道童贯是误会他了,急忙抬手解释道:“公公哎,你就别死撑着了。为了蔡京,值当吗?”

    童贯愕然,他和蔡京肯定没到要为对方死保的关系。

    他们之间的利益关系,仅存在于童贯想要顺利接手秦凤路的军政,而蔡京故意卡着,让他退让。

    想明白这个症结并不难,难的是他要是背刺蔡京,蔡卞报复怎么办?

    高俅无奈道:“童公公,别看你我都是朝廷官员,可像你我这样的人,陛下会在乎吗,章相会在乎吗?更何况,秦凤路的官员,甭管是武将文官,都至少上了投名状,蔡京这次翻不了身。你我和蔡京非亲非故,凭什么让你我为了他坠入万劫不复的地步?”

    “你来做说客?”童贯玩味的口吻,带刺的语气,确实让高俅不太舒服。

    但高俅是经历过街头混迹的小人物,他要是在乎脸面,他当年在京城连活命都做不到。他悠悠道:“童公公,这是神仙打架,我们这等小人物,哪有选择的权力?”

    “是啊!”

    童贯仿佛被说中了心头的痛处,问:“要是咱家……安学士会如何处置童某?”

    “童公公,您还没搞明白情况吗?现在的情况是人家安学士给咱们的都得接着,甭管好的还的,都得咬牙接下来。”

    高俅看了看门口,随即脸色尴尬道:“童公公,我要去巡逻了,就不能陪你说话了。”

    说完,高俅匆匆离开。

    官舍之内,李逵听着邱宣怀带来的查账结果,随后仔细看了起来。估算出一个大致的数字,对安焘道:“都查明了,亏空了十五万贯,要是童贯的证词能对上,大理寺、刑部和御史台都能调查,就看学士如何选择了。”

    “童贯还是不肯出面?”

    “毕竟,蔡京还有个做执政的弟弟,他或许有顾虑。”

    安焘捋着胡子,自言自语道:“老夫还是太仁慈了,竟然还妄想着给童贯机会。”

    “父亲,童贯开口了。”

    “带过来。”

    再次出现在安焘面前的童贯,眸子中已经失去了愤怒的神彩,同时也仿佛认命似的有种任人宰割的无辜。安焘并没有在意童贯的供词,反而随手将手中的供词放在了书案上,仿佛很认可童贯弃暗投明的选择,颔首道:“童贯,你没让老夫失望。”

    打了个巴掌之后,就该给一颗甜枣。

    安焘当即更改了之前对童贯的任命,指着李逵道:“人杰认识吧?”

    “奴婢认得!”

    安焘不置可否,只是没有多少情绪道:“以后你在飞廉军中做监军。”

    “奴婢谢学士宽容。”人在屋檐下的童贯,根本就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格。他只能低头表示感谢。

    可是李逵?

    童贯看向李逵的目光说不清的复杂。李逵和他总是隔着一层,可是连童贯都说不清楚,自己什么时候招惹了他。

    要说几年前他第一次见到李逵,是在沂州的官道上。他义女桑红叶嘲讽了李逵不会骑马,当时李逵也没有发作。可之后李逵故意和童贯保持距离的做法,让他非常不解。仅仅是口角之争而已,值当记仇这么深吗?

    如果是李逵做了文官之后,要和官宦保持距离,这也说不过去。

    可问题是,李逵和郝随的关系非常近。也没有因为宦官的缺陷,而对郝随有所鄙夷。

    这让他搞不明白了,之后童贯在贤妃跟前做事,可以说和刘家走得很近,而刘太师又是李逵的未来岳父。可为什么李逵对自己完全是防着一手的样子。甚至连他自己想要结交,都被李逵故意保持了距离。

    这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人杰,咱家以后就跟着你了。”

    官舍外,童贯对李逵做足了姿态,但李逵却并没有要和他肝胆相照的意思。反而淡淡道:“既然童公公前事已了,那么应该通知高俅,准备离开秦州回安西州了。”

    “这太匆忙了吧?”

    “记住,童贯,你是监军,有不满可以给陛下上秘折,这才是你该干的事。”

    “你!”

    童贯气地压着后槽牙,隐藏在衣袂之下的拳头攥紧,指甲都快嵌进肉里去了,他全浑然不知。他以前就知道李逵对他很不待见,可是真的等到要一起共事了,才发现李逵根本就不是不待见他,而是看不起他。

    鄙视到连和他多说一句话的心思都没有。

    童贯在心头愤怒的嘶吼:“我是你的监军啊!”

    高俅这时候拍了拍童贯的肩膀,低声道:“童公公别见外,人杰就是这个脾气。在军中,只有他一个人能发号令,即便是你我都不行。”

    “怎么可能?”

    通关尖叫了起来,他之前还在窃喜,只要是做监军,他一样都可以在战场立功。可是等到高俅的提醒之后,他才发现事情并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李逵的出现,似乎预示着童贯的统军生涯已经提前结束了。

    这怎么行?

    他忍辱负重,就是为有一天在恩主李宪的墓前,倒上一碗烈酒,告诉恩主一声:“李公,你未完成的宏愿,我已经替你做到了。”

    可李逵的做事风格,顿时让他有断了念想的可能。童贯忍不住压着喉咙反驳道:“难道就没人反对?”

    “没人敢反对他。”高俅想了想,对童贯提醒道:“童公公,你要有所准备,人杰一旦决定出兵,你会被留在后方。”

    “凭什么?我也是能上马杀敌的……”

    童贯说完,就有点气短起来。他能上马杀敌,但是最多也装装样子,他可舍不得用自己的命去拼杀。再说了,真要是冲杀在前,他担心自己活不下来。

    高俅哀怨道:“人杰要的是能干脆利落的砍杀敌将的帮手,可公公的身手,只能成为大军的累赘。”

    “可是程将军当初不是也跟随大军参战吗?”

    童贯说这话已经是没脸没皮了,程知节再次,他也是将门子弟,从小练功,弓马娴熟,熟悉粗浅的兵法。比武力,童贯也不是好面子的程知节的对手。人家再次,三十斤的长兵器,舞起来一点问题都没有。

    可童贯呢?

    根本就玩不转如此沉重的武器。

    再说了,高俅觉得童贯有点得寸进尺了,不满道:“童公公,程将军是人杰的姐夫,不能同日而语?而且,童公公,对于不服管的人,人杰向来不会苟同。你要有所准备。”

    看着高俅的背影,童贯低声道:“打狗也得看主人,他也配给咱家穿小鞋?”

    两天后,安西州。

    李逵指着舆图对飞廉军的将校们下令道:“全军三日后出发,夺取兰州。”

    “鲁达!”

    “末将在。”

    “你带三千人马跟随在本官骑兵之后。”

    “高俅!”

    “末将在!”

    ……

    童贯听着李逵发号令,心里挺不是滋味的。这份荣耀,以前是他独享的殊荣。可是等到李逵将所有的命令下达完,他却蓦然发现,自己好像没有接到命令?他顿时急了,起身对李逵道:“李大人,为何没有童某的军令?”

    李逵茫然地抬起眼皮,那种浑然不解的答案,瞬间就刺痛了童贯柔弱的心,心头嘶吼:“他竟然没有把咱家当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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