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钟之后。

    张巡麾下的亲军近卫两人提着一个崭新的红色大漆食盒,急匆匆敲门走进张果的宅子。听到这么晚了,叔父中丞大人竟然还派人给自己送来吃食,张果在感动之余分明还有些疑惑。

    因为他和张魁虽然是张巡的堂侄,但自打两人投奔张巡并在其帐下效命以来,张巡虽不乏无形的关照,但公开还真未将两人当成晚辈子侄来看待。

    在张巡眼里,两人首先是部将,其次才是亲属。而在这国难当头,即便是他的堂侄,既然在军中效命,那也跟其他的部将没有什么区别。

    公允地说,张巡并未对两人有过多的提携。只是睢阳所属看在他们是张巡亲属的面子上,未免对其“高看一眼”、“礼让三分”。当然,张巡毕竟是人不是神,一样有凡夫俗子的亲情观念,这就客观上助长和造就了张果兄弟二人骄纵傲慢跋扈的性情。

    两名亲军没有说什么,放下食盒就走。

    待两名亲军走后,张果这才命从人打开了食盒,这一打开,无论是从人还是张果,都旋即脸色骤变。食盒里没有精美的吃食,而是一个血淋淋的人头――老三的人头,老三双眼睁大,嘴唇翕张,让人可以强烈感知到他当时恐惧和懊悔到极致的情绪。

    从人惊叫一声,掩面几乎当场呕吐出来。

    张果嘴唇哆嗦着,缓缓垂下头去,背过了身。

    良久,他才无力地挥了挥手,弱声道:“抬出去,埋了!”

    张果心里很清楚,这是张巡对自己的严厉警告。他在背后的小动作,没有逃过张巡的洞若观火,这已经触及到张巡的底线,若是自己再不收敛。下一次被砍掉脑袋的就是自己了。

    对于自家这位堂叔父的心狠刚硬以及他忠于国事忠于朝廷的那种近乎走火入魔的执着。张果心知肚明。

    整整一个晚上,他都没有安睡入眠,翻来覆去眼前浮现出的都是老三那张狰狞血淋的面孔,以及张巡那威严肃杀的眸光。

    五更时分。

    城外校场。

    李彪李虎麾下百余骑兵陌刀军为首。南霁云骑兵营抽调的四百长矛骑兵,列阵整齐。在黎明的曙光下表情严肃地等候孔晟的检阅和出征号令。

    孔晟依旧是睢阳守军熟悉的白衣亮甲,外罩黑色大氅,手执他那柄独一无二的方天画戟。背插长弓,腰挎破虏剑。打马缓缓驰过来。

    穆长风白衣劲装,雷霆进三兄弟、南霁云的独生子南勇四人全身甲胄,威风凛凛地纵马紧随其后。

    孔晟在队伍前止住了马。将方天画戟横在马身上,凝望着众人。声音清朗悠远:“诸位兄弟,今日,我们誓师出征。突袭雍丘。对于我为什么要奔袭雍丘,很多人不理解,认为孔某自不量力、纸上谈兵,甚至嘲笑我要带诸位去送死……”

    “睢阳的粮草只能供我们坚持几个月。那么,几个月后怎么办?要我们活活饿死在睢阳城内?或者,干脆弃城而逃?都不行!”

    “当前,叛军大幅收缩防线,雍丘一万多守军被抽调大部分退守关洛一线,雍丘只有两千守军。而且,雍丘城中有叛军囤积的大量粮草,若是能拿下这批粮草,睢阳军民至少在一年内没有缺粮之忧。由此,我们就可以从容守城,坚持到朝廷平叛大军主力光复河南的时刻。”

    “是坐以待毙还是破釜沉舟冒险一搏?我选择后者!左右都是一个死字,我们作为军中儿郎,食朝廷俸禄,宁可与叛军拼死一战争取一线生机,也不能守着一座孤城坐吃等死!”

    “我们出奇兵奔袭雍丘,攻其不备,未必没有拿下雍丘的机会。但我们如果什么都不做,那就什么机会都没有。退一步讲,纵然牺牲了我们这五百兄弟,若是能为睢阳数万军民争取来一线生机,那我们也就死得其所!”

    “死得值了,兄弟们!”

    “孔某在此对天盟誓,此战,当与诸位兄弟同生共死冲锋在前,若违此誓,当如此箭!”

    孔晟从随身的箭壶里抽出一根羽箭来,咔嚓一声在手中折为两段,然后奋力掷在地上。

    “义之所至,义无反顾!誓死报国,收复雍丘!”

    孔晟慨然高声道,神色肃然。

    李彪李虎为首,五百骑兵热血沸腾地挥舞着陌刀长矛,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呐喊声:“义之所至,义无反顾!誓死报国,收复雍丘!”

    孔晟哈哈大笑起来,他豪气干云地挥舞着方天画戟,大声传令道:“传我军令,全体都有,兵发雍丘!”

    孔晟率先打马驰去。身后,五百骑兵群情激动地按照阵型纵马前行,扬起漫天的烟尘。

    城楼上。

    张巡裹着披风凝望着孔晟率五百骑兵驰去,漫天的烟尘中铁蹄翻滚如同钢铁洪流一般,眸光中闪烁着异样的奇光。他回头向雷万春和南霁云低低感慨道:“万春,南八,这孔晟真是天生的将才,区区几句话就将所有将士感召得热血沸腾,要对他誓死追随了。在这一点上,本官倒是小看了他。若是他真能做到身先士卒,纵然他此次进攻雍丘失败,本官也不会予他计较短长了。”

    南霁云微微一笑,没有说话。在南霁云看来,这不是孔晟嘴皮子功夫好,而是他站在了公理大义上,这支骑兵虽然人数少,但却是精锐中的精锐,哪一个不是热血沸腾忠肝义胆的好汉?

    孔晟的高明之处在于,通过充满着公理大义的战前动员,将所有军卒的心一统,从而实现号令统一令行禁止。要没有这番真诚并掏心窝子的话,肯定有不少军卒对孔晟的行动心生质疑。这是让南霁云最佩服的地方。他是一个嘴比较笨的人,此番要是换成了是他领军,同样的战前动员,肯定达不到孔晟的效果。

    雷万春笑了笑道:“中丞大人,孔县令智计百出,文武双全,他此番奔袭雍丘,以雷某来看,成败在五五之间。孔县令不是鲁莽冲动之辈,若是事不可为,他一定会率军退守睢阳。所以,中丞大人其实不必过多担忧。”

    张巡见雷万春言辞中流露出对孔晟的些许赞许之意,嘴角一挑,神色就冷淡了下来。

    张巡对孔晟谈不上仇恨,但却是厌恶和不喜欢的。张巡虽然不得不承认孔晟是一个罕世奇才,但人才一般都是个性鲜明之辈,就当前的睢阳局势来说,张巡需要的其实是能不折不扣贯彻落实他号令的部署将领,而不是孔晟这种人才。

    雷万春察言观色,就知道自己的话引起了张巡的不高兴,就暗暗垂下头去,不再多言。

    张巡扫了雷万春一眼,淡淡一笑,挥挥手道:“事成,本官为他请功,事败,本官为他兜着!你们两个随时关注孔晟领军的动向,随时准备驰援吧!”

    雷万春和南霁云对视了一眼,齐齐躬身领命。

    这是两人最敬佩张巡的地方:刚正,顾全大局,从不因私废公。

    虽然这次奔袭雍丘,是孔晟坚持的提议,张巡迫于无奈才同意下来――但既然是他同意的军事行动,作为睢阳最高军政首脑,张巡就不会推卸责任。而张巡再怎么不喜欢孔晟,也不会将个人喜恶延伸到公务之中,更不会因为个人对孔晟的不满而坐视孔晟遇险不救。

    尽管张巡有很多毛病和性格上的缺陷,但上述一点,决定了他作为历史名臣的基本要素。这也正是雷万春和南霁云誓死追随从不更改的一个关键因素。

    张巡拂袖而去。

    太守许远缓步走过来,向雷万春、南霁云两人拱拱手笑道:“两位将军。”

    雷万春和南霁云赶紧施礼:“末将见过许太守!”

    在睢阳数十名将领中,唯有雷万春和南霁云还对许远保持着面子上的恭谨,其他人连这种面子都懒得给,认为许远就是一个无能的文官,睢阳能守到今天、能取得接二连三的大捷,完全是他们这群武将拼死血战的结果,让许远这些人坐享其成了。

    许远笑道:“许某刚才见孔县令领军西进,五百骑兵军容严整,骁勇过人,以两人来看,孔晟此去能有几分胜算?”

    南霁云笑了笑,没有发表意见。

    雷万春则实话实说:“许太守,末将以为,孔县令此去胜算不大。雍丘城防高深,单凭孔县令这区区五百骑兵,要想拿下雍丘难如登天。但考虑到孔县令足智多谋文武双全是当世奇才,不可以常理来揣度,或许他能创造奇迹吧。”

    许远眸光中闪过一丝清亮:“许某也认为孔县令能为人所不能为,我对他此行抱以希望。若是他能凯旋返回,必大振我睢阳军民的信心!”

    雷万春拱拱手道:“末将也怀有期待。只是……但愿他能创造奇迹吧。”

    南霁云突然插话道:“许太守,万春,南某突然觉得,孔县令此次主动请缨奔袭雍丘,或许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别有深意。”

    许远和雷万春闻言愕然,抬头一起望着南霁云,不知南霁云何出此言。

    但两人都知道南霁云性格沉静稳重,不是轻言妄言之人,既然他这么说就必然有他的道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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