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风在朝泗巷微微吹拂着,但吹拂而来的却是一股股热浪,烈日当头,修行者们没有什么变化,但是聚在小院门外探头探脑的百姓却是一个个细汗如雨,精神和身体上都饱受着煎熬。

    他们不敢靠得太近,也看不清小院里到底是怎样一副情景,急躁的心,酷热的日头,便很不好受。

    朝泗巷本来就不大,邻里邻居的也常有走动,李梦舟虽然是住在朝泗巷时间最短的人,但或多或少跟这些邻居们有些感情,例如每日到冯大娘的面馆里吃面,到刘铁匠的铺子里锻造朴刀,在对面小酒馆里买酒,等等等等。

    冯大娘是对李梦舟帮助最多的人,但朝泗巷里其他居民也都对李梦舟有过一些帮助,而李梦舟在有空的时候,也会帮邻居点小忙,例如需要出力的活计。

    现在小院里站满了官兵,朝泗巷的居民们帮不到李梦舟,但心里的担忧是很真实的。

    此刻出现在小院里的谢春风神情有些难看。

    整个小院里的气氛压抑而又紧张,颇有一种风雨欲来的感觉。

    谢宁的心情也有些沉重,他在不落山里算是和陆长歌走得很近的,虽然陆长歌的脾气很臭,且狂妄自大,但同门之间相处还算愉悦,现在陆长歌身死,而凶手可能就是李梦舟,谢宁若是无动于衷,也说不过去。

    他自然有想要给陆长歌报仇的念头,但他也很清楚以自己的实力根本奈何不了李梦舟,现在也只是兀自咬牙盯着那好似若无其事的李梦舟,愤恨不已。

    在谢春风刚出现的时候,沐南便面露微笑,很明显,在这种局势里,玄政司和不落山是站在同一方的,若李梦舟在此时节反抗,那么自有不落山弟子应付,就算是错手杀死李梦舟,也和玄政司没有什么关系。

    修行者只要不在都城里闹事,两座山门的弟子有任何纠葛,都不在玄政司的职责之内,他们双方谁死谁活,对沐南而言都没有什么区别,而李梦舟和谢春风两个人若是打起来,最后死掉的人是谁,其实是显而易见的。

    有玄政司的甲士得到沐南暗中示意,早已随行带过来的陆长歌的尸体便很快摆在了小院中央,呈现在不落山弟子的面前。

    陆长歌的尸体静静躺在那里,脖颈处的利器划出的伤痕很是清晰可见,鲜血虽然已经凝固,但也没有被清理,一如刚死时的模样。

    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呈现在一众不落山弟子的面前,他们皆是怒目欲裂,纷纷拔剑指向李梦舟。

    谢宁也终于忍不住,上前一步说道:“离宫剑院欺人太甚!”

    这番话便直接把局面又上升了一个层次,他针对的不只是李梦舟,而是整个离宫剑院。

    李梦舟沉默不语。

    他缓缓从藤椅上站起身来,平静地看着小院里的所有人,淡淡说道:“我承认是我杀死了陆长歌,相信这里面的事情你们也都调查的很清楚,你们心里有怀疑只是找不到证据。”

    “但我想说,陆长歌在朝泗巷外多次暗中窥视,甚至对我展露出杀意,虽然他的确没有真的做出什么来,但我不可能等着他真的对我动手时才反击,既然他已经对我展露了杀意,那么我要杀他,便也合情合理,区别只在于,我比他先动手。”

    这番话听起来貌似很有道理,所谓防患于未然,既然人家都有要杀自己的念头了,当然是要反杀回去,好像也没什么问题?

    但是换一个立场来看,陆长歌虽有在暗中窥视,但也并没有真的做什么,构不成死罪,直接便把他弄死,稍微显得有些牵强。

    世间本没有绝对的道理,同一件事情,不同立场的人看待问题当然也会不一样,这件事情没什么值得讨论的。

    李梦舟遵循着自己的本意,在他的立场上,当然是正确的。

    而在受害者的一方,便是完全相反的。

    不可能真的纠结出一个对错。

    谢春风也没有去纠结这个问题的想法,陆长歌被李梦舟杀死是事实,那么他总要为此做些什么。

    谢宁的想法便很简单,他怒声说道:“你休要诡辩!不论你是出于什么原因,陆师兄被你所杀亦是事实,总要有个说法!难道这便是你们离宫剑院的作风?杀害他门弟子,随意给出个理由便能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

    李梦舟看着谢宁说道:“你不觉得自己的话很矛盾么?你想要我给个说法,我已经给了,至于你们能不能认可,那是你们的事情,既然你不认同,又何必还要我给个说法?”

    谢宁一时语塞。

    他当然是有想过让李梦舟给陆长歌抵命,但那样一来,离宫剑院和不落山门就是真的不死不休了,他虽然年轻,但也不是什么都不懂,这件事情最终会有什么结果,不是他能够决定的。

    李梦舟不在意谢宁心里在想什么,自顾自的说道:“我是离宫内院的弟子,以后说不定还会是离宫

    亲传,而离宫剑院唯一的院规,便是绝对不能吃亏,正所谓有便宜不占是王八蛋,吃亏是福这种事情,绝对不要,这便是我的态度,若你们要战,我接着便是。”

    小院里很是安静。

    李梦舟的声音便异常响亮。

    没有什么慷慨激昂,很是平淡的话语,却把他的态度表现的淋漓尽致。

    相当的不要脸。

    没错,这番话在谢宁等不落山弟子的耳朵里,是极其无耻且不要脸的宣言。

    但离宫剑院也的确不是什么会讲道理的地方,哪怕是三师姐,也只是在愿意的时候才偶尔讲讲道理,然而其实最终的结果,跟她讲的道理没有任何关系,还是要用实力来解决。

    骄傲本身也是一种无耻。

    离宫剑院里的剑修都是骄傲到极致的人,自然也是无耻到极致的人。

    那是渗透到骨子里的。

    “师弟说得好!”

    一道响亮的声音突然在小院外响起。

    身着白衫的宁浩然一步跨过了小院门槛,他的身后还跟着江子画和叶瑾瑜,以及何峥嵘和沈霁月等剑院弟子。

    叶瑾瑜是刚刚才回到都城的,恰巧江子画得到婳儿姑娘的传信,立即通知了四师兄宁浩然,在半路相遇,事关李梦舟的事情,叶瑾瑜便也随同而来。

    且不管他对李梦舟的印象如何,离宫剑院贯彻的理念是深入弟子们心里的,同门师兄弟有难,自当全体相助。

    朝泗巷的小院并不是很大,玄政司、不落山、离宫剑院的人几乎把整个院落站满,显得很是拥挤。

    虽是如此,但也很明显的分出了三个阵营。

    沐南反而像是成为了旁观者,他很是乐于见到离宫剑院和不落山斗起来,哪怕他在明面上是和不落山同阵营,却也很巧妙的站得稍微靠后。

    宁浩然站到李梦舟的身前,环顾着小院里的人,声音平缓而没有任何情绪的说道:“我离宫剑院绝不愿吃亏,想要动我师弟,便先问问我手里的剑。”

    谢春风眉头紧蹙,他看着宁浩然说道:“我师弟陆长歌被李梦舟杀死在玄政司的大牢里,这已是证据确凿的事情,你便真的如此不讲道理的要维护李梦舟,甚至不惜要和我不落山开战?”

    哪怕明知道离宫剑院的人不可能讲道理,但宁浩然此举,依旧让谢春风很是难堪。

    宁浩然也回望着谢春风,平静说道:“你师弟死掉,是他太弱,又怎能怪我师弟呢?只是因为在五层楼败给我师弟,便如此小心眼的伺机报复,亏他还是你们不落山的真传弟子,也不嫌害臊。”

    谢春风声音冰冷的说道:“陆长歌有报复李梦舟的想法,的确是他的不对,可话又说回去,他只是有那个想法,并且只是稍微有了点动作,但并未真正展开行动,他在玄政司大牢里已经受到了惩罚,这件事情本可以皆大欢喜的解决,何故非要闹出人命。”

    “按照这种情况,朱侍郎的死显然也不是我陆师弟所为,我且不管朱侍郎究竟是被谁杀死的,但李梦舟潜入玄政司大牢杀害我陆师弟的行为,难道在你眼里,是很微不足道的事情?”

    其实谢春风的话还算委婉,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朱侍郎是被谁杀死的已经不重要,但若不是陆长歌,真正的凶手毫无疑问已经有了指向性,但谢春风并未明言,显然也是在告诉宁浩然,自己本无意把事情闹大。

    但宁浩然的态度已然有些惹怒他了。

    宁浩然面无表情,稍微沉默了一下。

    他心里也很清楚,这件事情虽然起先陆长歌有错,但李梦舟犯的错误也不小,但他总不能把自己的师弟推出去,正如谢春风要维护自家师弟,宁浩然更要维护自己的师弟,同样还是因为立场不同,想要讲道理的话,是很难的事情。

    他倒是不在意和不落山宣战,但不能否认的是,一旦离宫剑院和不落山不死不休,局势会变得很复杂,甚至可能会有更多师弟死去。

    宁浩然稍微思忖了一下,看着谢春风说道:“陆长歌已经身死,他的过错可以不提,而李梦舟也有过错,但我不会允许他受到什么伤害,离宫剑院可以对李梦舟进行惩罚,给予你们不落山一个交代,这是底线,如果你同意,便是皆大欢喜,若不同意,那就真的只能战一场了。”

    宁浩然做出了一些让步,但根本的目的还是在保护李梦舟,这便是让不落山没办法接受的事情。

    陆长歌可是已经死了,而李梦舟只是受到一些惩罚,这未免太不公平。

    谢春风尚未说什么,谢宁便已经忍不住开口说道:“四先生不觉得这样太过分了么?如果死的人是李梦舟,而我们不落山只是对陆师兄稍作惩罚,四先生又该怎么想?”

    宁浩然看着谢宁,淡淡说道:“世间本没有什么公平之事,一切都要靠实

    力说话,在修士的世界,这更是至理,离宫剑院作为五境上宗,而你们不落山只是五境宗门,在身份和势力层面,离宫剑院都要高过你们不落山,所以你的假设很有问题。”

    五境宗门里亦有着上下之别,在姜国境内,五境宗门并不少,但五境上宗却很稀有,除去梨花书院国教的至高地位,整个姜国也就只有两座五境上宗。

    其一是摘星府。

    其二便是离宫剑院。

    蒹葭苑和不落山虽然是姜国境内五境宗门里数一数二的存在,但终究还是比不过摘星府和离宫剑院。

    只是因为离宫剑院弟子很少,渐渐地有些衰败,不负五境上宗的盛名,但只要薛忘忧还活着,离宫剑院永远都会是姜国处在最巅峰的修行山门之一。

    谢宁再次被宁浩然弄得语塞。

    面对这种不讲道理的人,真的很难受,明明有很多话想说,但偏偏说不出口,很是憋屈。

    沐南这时突然微笑着说道:“修士世界以实力为尊,四先生这番话并没有错,但李梦舟是在玄政司大牢里杀死陆长歌,且还有谋害朱侍郎的嫌疑,更具军部裨将张崇之死的确凿证据,便不能简单归结于修士之间的事情。”

    宁浩然面无表情的说道:“我家师弟只是承认在玄政司大牢里杀死了陆长歌,何故有谋害朱侍郎的嫌疑?那军部裨将张崇作风糜烂,本也是军部之耻,我师弟行正义之事,又有何过错?”

    他是坚决了要把不讲道理贯彻到底。

    这件事情的确有些不好言说,虽然所有人都能够清楚明白李梦舟做的那些事情,但原本的证据的确是全都指向陆长歌的,而现在陆长歌死了,合理怀疑李梦舟是正常的事情,可真要拿出什么证据,却也很难。

    李梦舟亲口承认的只有杀死陆长歌这件事情,对朱侍郎被谋害一事,闭口不谈,就算心里很清楚李梦舟才是真正的凶手,可也奈何不了他。

    既然玄政司拿不出证据,那么就只是离宫剑院和不落山之间的事情,沐南便没有了资格再介入其中。

    但这显然不是沐南愿意看到的结果,他面色凝重的望着宁浩然说道:“四先生如此强词夺理,是很难站住脚的,就算我拿不出李梦舟谋害朱侍郎的证据,但他终究具备很大的嫌疑,玄政司便有资格问询,甚至让李梦舟配合调查,有陛下的金字玉牌在,离宫剑院也不能拒绝。”

    一直在旁边围观的何峥嵘此时凑到沈霁月的旁边,小声说道:“那金字玉牌是什么东西?”

    曾经的何门虽是望族,但其实在朝堂上的职位并不是很高,而何峥嵘作为庶子,又是生在何门衰败的时候,对于庙堂之高,甚至比普通百姓的了解都不如。

    沈霁月的家在通州也是大族,虽比不过姜国首富叶氏族,但也是站在金字塔很高的位置,不论朝堂还是修行世界,都有很多的了解甚至接触,她简单向何峥嵘解释了一下金字玉牌的作用,随即不无担忧的说道:“沐南手里有金字玉牌,恐怕就算是四师兄也不能说什么,要是公然说出一些妄言,那可是对陛下的大不敬之罪。”

    叶瑾瑜微微蹙着眉头说道:“本来李梦舟也并不占理,想要大事化了,小事化无,除非是老师亲自出面,否则只是那块金字玉牌,就足以堵死所有退路了。”

    江子画倒是一直保持着沉默,他暗暗想着,李梦舟这家伙比自己还能闹腾,都城里的人岂是随便就能杀的,那是真的在大街上跑过去,撞到的多数人可能都有着不小的身份背景,何况是朱在天和陆长歌这般已经摆在明面的背景强大的人物。

    而与陆长歌的身份相比,朱在天区区玄政司的侍郎倒反而是没有什么背景的了,但终究是侍郎,还是玄政司的侍郎,玄政司就算不会玩命,也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掌管着整个玄政司的徐鹤贤,怎么可能对死去的侍郎不闻不问,那是对玄政司的挑衅,亦是对徐鹤贤的挑衅,若是不做点什么,徐鹤贤的脸往哪搁?

    宁浩然的神情也稍微变得有些不自在,对其他事情他可以蛮不讲理,但见金字玉牌便等同面见皇帝陛下,他要是选择无视,那便是公然打皇帝陛下的脸啊。

    如果能够把玄政司推出去,只是离宫剑院和不落山之间解决问题,相对要简单许多,但看这幅情形,已经身在局中的玄政司,是很难轻易推出去的。

    就在小院再度陷入寂静的片刻时间里,院墙外便响起了车轮滚动的声音,亦有着骏马唏哷的鸣叫,一辆黑蓬的马车稳稳停在了朝泗巷小院门外。

    车帘掀开,缓缓走下来一位青衫老者,他手里提着酒壶,脚下晃悠悠地迈过那道门槛,院中拥挤的人莫名的让开一条道路,从他们有些惊异的表情来看,显然并非主动让路。

    站在靠近院门位置的人多数都是玄政司的甲士和不落山的弟子,明明青衫老者只是随意的往前走着,没有刻意往里面挤,却是轻而易举的便来到了小院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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