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在判官庙偷听了李素哭诉,信天游晓得她是科学党人。

    伊在神情恍惚之下,依旧很谨慎,并没有冒出“理想国、科学、同志”等字眼,旁人将听得云里雾里。

    掌握了最高机密的信天游却一眼判断出,圣地就是香格里拉。

    当即潜入呼延堡,作了安排。

    碾死郑屠,保护姐妹俩,比打哈欠还简单。之后让李素光明正大接应十万同志,却不容易。

    十万人,即使一天走掉三百,也得花费一年。需要有前哨,需要有伪装,需要有保护,需要有协调……乱哄哄朝外闯,是嫌死得不够快。

    必须依靠团队协助,公开调用资源,偷偷摸摸成不了事。

    而昔日的馄饨西施,摇身一变成了女王,谁相信?别说老百姓惊掉下巴颏,连道门也会傻眼。

    本来没注意的,这下子全望过来了,可不找死吗?

    所以无论李素还是呼延堡,都需要一个合情合理,冠冕堂皇,瞒天过海的理由。

    信天游想到了一个。

    呼延家族十几年前虚构一个小祖宗修行去了,李素又一直宣称未婚的郎君道成来接她。

    假如伊等的人,就是那个不存在的呼延扯淡呢?

    乍一看没啥毛病,挺像话本里才子佳人的传奇。墙头马上,寒窑苦等,符合人们的心理预期……

    至于“扯淡”嘛,是信天游昨天定好的。肖尧克不能再用了,与呼延堡的交道又不是一天两天,需要一个公开身份。

    为什么叫扯淡?是因为这件事确实扯淡。

    还因为,传说中呼延家族的小祖宗出身贫寒,没名字。假如像公子哥儿般有名有姓,闻者必众,故事就编不下去了。

    但小名得有一个,否则不好称呼。

    世人相信贱名不招老天爷注意,好养大。即使远古威严的皇帝,小名不也寄奴、雉奴、雀儿一大堆?

    扯淡二字比起那些没文化的贱名,透露出一股仙气。道门大名鼎鼎的泰极仙翁墓碑上,就刻着“扯淡”与“再不来了”等话。

    至于铁尺,是叫呼延狮弄来的。

    对付区区几个地痞,总不能动不动拔龙牙、飞剑吧。当初夜访仵作孙栓时见过了,印象深刻,不比刀剑扎眼。

    今天要演一场大戏,把所有问题一次性解决掉。

    ……

    两个食客见青年道士一脸煞气地亮出铁尺,腿脚都吓软了,赶紧走开。铺子里剩下的几个不蠢,三下五除二吃完,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李素也不气恼,从锅里舀一小碗端上方桌,在侧面坐下,把盈盈抱过来坐腿上。先喂了一阵,等汤水凉得差不多了,就让小姑娘用汤勺舀着吃。

    二人都不作声,场面温馨。

    她满足地看着他和盈盈,知道角落里有不少人正指指点点说一些难听的话,却全然不在乎了。

    信天游阴沉着脸,比平时吃得快。

    盈盈的碗里只有五六个馄炖,用汤勺搅着玩,边玩边吃。吃完后又去够铁尺,李素忙把小手拨开。见她不依不饶,便把条凳往后挪动。

    沉默良久,男子用力揉了揉面颊,声音先响起。

    “听说你要走?”

    “嗯……”

    “回太阳平原吗?八百里路,一个个领主割据,盗匪横行。你带着小盈盈,怎么走?”

    “不回去。”

    “准备去哪里?”

    “不知道。”

    “李素,要不这样,和我一起吧……“

    和我一起干什么,干革命?那会把人吓得扑棱棱飞跑。信天游有了昨天操之过急的教训,觉得真不好措辞,得谨慎些才行。

    女子的心砰砰乱跳,眼泪差点夺眶而出,半晌才艰难地回答:

    “谢谢好意……李素不能拖累……。”

    拖累谁,她也不好称呼了。叫道爷吧不像,叫公子吧明显又不是。

    “这有什么好拖累的?”

    “你会沦为笑柄。”

    “这有什么好笑的?我就不明白了……”

    “李素人老珠黄,你正青春年少,应该另找一个好人家……”

    信天游没听懂,急道:

    “十九岁正当妙龄,怎么就人老珠黄了?我见过好多白骨精,三四十岁不结婚……”

    李素听了一言不发,抱起盈盈躲进铺子的里间,脚步匆匆差点摔一跤。

    信天游莫名其妙,忘记了时代不同,即使科学党人的观念也跟万年之前大不一样。

    虚境里的白领骨干精英,确实如此。可当下的女子普遍十四五岁出嫁,十九二十岁真成了老姑娘,去年马翠花还急得嗷嗷叫。

    三四十岁不结婚,还说人家是白骨精,那不是诅咒唾骂吗?也亏得李素脾气好,没搧一个大耳刮子。

    信天游傻乎乎站立了数息,凶狠地四下一扫视。那些竖起耳朵伸长颈子的看客慌忙避开目光,假装正忙碌。

    时间很紧,得赶快挑明真相,取得信任。

    他冷哼一声,撩起帘子大步走进里间。见到李素坐在床边用手帕捂住嘴巴,瘦削的肩膀一耸一耸,哭得梨花带雨。盈盈也跟着哇哇叫,拼命摇晃姐姐的胳膊。

    信天游僵硬地咧了咧嘴,慢慢蹲下身子,伸出双臂。这一回,小姑娘却不扑上前,胆怯地往床里缩。

    青年沮丧地站起,长叹一声,吟道: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这是清初纳兰容若的词,晓得它的只有科学党人。因为道门把从文艺复兴开始,即明代中叶之后的历史给抹除了。

    果然李素停止哭泣,呆住了。

    仅凭一首词,还不够。

    理想国在残酷镇压之下,肯定发明了一些独特的暗语和接头方式。即使师父信使前来,也没办法证明自己就是“导师”。上回为什么容易取得王端的信任,因为那货压根就不是科学党人,只是一个进步人士。

    想到了师父,信天游眼睛一亮。

    太阳城破之际,信使登天一战,声震寰宇。

    场面悲壮,令人热血沸腾。肯定在所有幸存的科学党人心中激荡,代代相传。况且师父的相貌顶呱呱,也一定被牢牢记住了。

    他抬手一指,幽暗的斗室顿时光影缭绕,形成了一幅画。

    一个英武的青年腾空而起,目光如电。脚下是一片废墟,半截残塔刺破青天。

    信天游略一思索,觉得按照师父那德行,年轻时肯定也不修边幅,又给他加上了一圈浅浅胡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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