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侯李明水垂头跪在皇上面前。

    “是个女孩儿?”皇上声音微沉。

    “是。说是,很像臣。”李明水喉咙有些紧。

    “你的意思呢?”皇上沉默片刻,问道。

    “请皇上拿个主意。”李明水头往下垂的更低了。

    “接回来吧。”皇上应的很快,“朕也想看看。”

    “是。”

    李明水磕了个头,站起来,垂手垂头往外退。

    “明水,”皇上突然叫住李明水,“现在还梦到她吗?”

    “是。”李明水站住。

    “朕很后悔。”

    “皇上,”李明水抬头看向皇上,“您知道,臣一直感激您,就象当初,您让臣离开您,到军中历练一样,虽九死一生,却精彩痛快。臣不悔。”

    ……………………

    阳光灿烂。

    李苒坐在廊下小杌子上,后背靠着墙,伸直双腿慢慢晃着,看着眼前这个四方小院。

    半夜醒来时,漆黑一团中,听着闷钝的更梆声,她以为到地府了。

    可没等来牛头马面,天却亮了。

    她看着一个高大健壮的老妇人拎着一小一大两只红铜壶,推门进来,好象没看到她一般,将小壶放到桌子上,拎着大壶往帘子那边的铜脸盆和红铜牙缸里倒上水。

    她坐在床上,看的呆愣。

    好象不是地府。

    老妇人出去,李苒站起来。

    小壶里是茶,茶清香而淡,牙缸脸盆里的水温热正好。

    老妇人再次进来,送了一碗米粥,一个馒头,一碟子咸菜。

    老妇人出去,再进来,开始铺床叠被,细细擦试床柜桌椅,接着开始跪在地上擦地。

    李苒和她说话,才发现她是个聋子,聋子都哑。

    她已经照过镜子了。

    镜子在窗下的梳妆台上,两只巴掌那么大,镜面大约从来没磨过,模模糊糊,不过也能看出来,这是一张陌生面孔,挺好看,很稚嫩。

    屋子窄长,一边挂着帘子,帘子里面一只沐桶,一只马桶,脸盆架上放着红铜脸盆。牙缸牙刷。

    帘子这边,一床一柜,柜子里除了两床半旧的被褥,就是衣服了,分成三摞:夏天,春秋,和冬天,叠放的整整齐齐。

    衣服都是她的,干净齐整,没有任何破损,却旧的颜色都快褪尽了。

    床上被褥干爽松软,却旧,和衣服一样。

    屋子另一边,一只书架一张书桌一把椅子。

    书架上有几十本书,全是诗集,翻的很旧。

    书桌上有笔墨纸砚,笔是旧笔,墨用了一半,纸是裁好的,整整齐齐码在一只木盒子里,上面压着把雪亮锋利的裁纸刀。

    却没有一丝半张写过字的纸。

    屋子正中,放着张方桌,桌子旁只有一把椅子。后面靠墙放着张条几,条几上放着个小小的红铜滴漏。

    外面一间小院,两间厢房。

    一间厢房里只有一张床,是聋哑妇人的住处。

    另一间是厨房,干净的发亮,油盐酱醋应有尽有。

    整个院子,所有一切,风格统一:干净,整齐,旧。

    唯一不寻常的,是柜子里有一只一尺长半尺宽半尺厚的小箱子,箱子没有锁,一掀就开,里面已经空了一半,另一半,整整齐齐码着三寸来厚的金页子。

    院子太小,东西太少,片刻功夫,李苒就看无可看,坐到廊下发呆了。

    眼前的境况,让她仿佛回到了上学第一天。

    那天一早,她被居委主任带着,穿着干净的校服,背着书包,在学校里过了长到那么大以来最快乐最满足的一天。

    放学回到家,那个常年脏乱不堪的小院里,空空如也,她熟悉的人,一个都不见了,只有那个叫房东的老太婆,用力扫着地,骂骂咧咧。

    她被抛弃了,却从此得到了自由。

    眼下,她应该是被囚禁了,且耐心等一等,看一看。

    李苒晃着脚,心情不算好,可也绝不算不好。

    ……………………

    滴漏上的指针指到午正,老妇人端进一小碟炒青菜,一小碗干虾仁炖豆腐,一碟子葱爆羊肉,以及一小碗米饭。

    菜炒的很好吃,米也很好吃,是粳米。

    吃了午饭,李苒接着坐在小杌子上,看着老妇人从厨房出来,开始擦窗户,柱子,墙,廊下和院子里的青砖地。

    李苒的目光从老妇人脖子上摇来晃去的钥匙上,看向高高的院墙,小小的院门。

    院门从里面上了锁,钥匙就挂在老妇人脖子上。她要过一回,她不给。

    她现在的高度,好象一米六略上一点的样子,很瘦,非常弱,她站在老妇人面前,仰着头掂量过了,完全不是对手。

    出门这事不急,眼下还有个更严重的问题。

    屋里有书和纸笔,以及,老妇人除了送水送饭,别的一概不理的态度,说明小姑娘是个能照顾自己,能读书能写字的正常人。

    那她是怎么来的?

    或者说,这个小姑娘,是怎么死的?谁杀了她?

    肯定不是这个老妇人,要是她动的手,早上看到她还活着时,绝对不可能看不出丝毫异样。

    肯定不是自杀,她始终躺在床上,身上没有伤,也没有异味儿。

    这件事,严重,也紧急,但她没有办法,全无下嘴处。唉,只能耐心等着了。

    李苒慢慢晃着脚,坐着发了一天呆。

    太阳落下地平线时,老妇人送了一碗小米粥,两只小馒头,一碟子香油炒鸡蛋。

    李苒吃了饭,看着老妇人再次送了洗脸水进来,刷了牙,洗了脸,坐到梳台前,将长而浓厚的头发梳透,睡到床上。

    且先安心,总有水落石出的时候。

    ……………………

    李苒一向日落而息,睡的很沉,起的很早。

    门从外面推开,和昨天一样,老妇人进来,放一壶茶,倒上洗脸水。

    李苒刷了牙洗了脸,坐到妆台前,将满头长发梳梳通,就过去吃饭。

    她不会梳任何发型,活了将近三十年,头发最长的时候,也就是刚刚过耳朵,有十几年,她的头发比男人都短。

    昨天她就披头散发了一整天。

    没等李苒坐下,院门外先是一声呼喊,“我们是来接姑娘的,请姑娘开门。”接着就是咣咣噹噹的推门声。

    李苒一窜而起,冲进厨房,拍着老妇人,示意她外面有人。

    老妇人走到院门口,没开锁,凑近被推开的一寸多宽的门缝,往外看。

    李苒看的扬起了眉,她这样子,警惕的很哪。

    李苒紧挨在老妇人身后,踮着脚尖,伸长脖子也往外看。

    外面的人从门缝里递了个什么东西给老妇人,老妇人收进怀里,咣的先关上门,接着开了锁,将院门拉开,转身就往厢房去了。

    李苒有点儿懞,她没看清外面递的是什么东西,更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院门外,几个浑身绫罗的妇人齐齐盯着李苒。

    站在最前面的妇人五十岁左右,神情严肃。

    “这位必定就是姑娘了。”最前的妇人连院门都没进,端庄无比的冲李苒曲了曲膝,“小妇人姓钱,姑娘叫我钱嬷嬷吧。奉命来接姑娘回府,请姑娘上车吧。”

    李苒愕然,正要说话,眼角余光瞄见老妇人挽着个小小的包袱,从厢房出来,挤过她和几个绫罗妇人,径自出院门走了。

    李苒嘴巴抿住了,眼睛却没能控制住,瞪的老大。

    她就这么走了?这怎么跟拐卖人口中途交接一样?

    钱嬷嬷的目光斜过李苒,一边转身往外,一边吩咐:“老黄家的侍候姑娘上车,给她把头发梳起来。”

    站在钱嬷嬷身后的一个妇人抬脚跨进院门,李苒急忙往后退了两步,躲过那个老黄家的,直视着钱嬷嬷叫道:“你们是谁?我不认识你们。”

    她们是凭着信物进的门,看到她的头一句话,是必定就是姑娘了,那就是说,她们没见过她,她和她们是陌生人,可以质问一下。

    “刚才不是跟姑娘说了,小妇人姓钱,来接姑娘回府。”

    刚转过半个身的钱嬷嬷站住,拧头看向李苒,目光中流露出丝丝警惕。

    “哪个府里?谁让你们来的?”李苒再往后退了一步。

    “长安侯府,老夫人的吩咐。”钱嬷嬷声调平平,面无表情。

    “你说的这些,我都不知道。”李苒紧盯着钱嬷嬷。

    “小妇人一个下人,奉命来接姑娘,姑娘要是有什么事什么话,回到府里,姑娘自己去问就是了,请不要难为下人。”

    李苒暗暗松了口气。

    这句不要难为下人,至少说明她不是奴婢瘦马什么的,还好还好。

    “还不快侍候姑娘上车。”钱嬷嬷呵斥了句。

    “我要拿点东西。”李苒说着,转身进屋,片刻,抱着那只装着金页子的小箱子出来。

    钱要拿好,手中有粮,心里不慌。

    车子就堵在院门口,油润的木头,围着亮蓝绸车围,车前的两匹马矫健漂亮,车夫年青壮实。

    老黄家的拿着把梳子,站在车门前,拦住李苒,三两下,就拢起李苒的头发,一左一右挽了两个发髻。

    李苒被推上了车,车里满铺着厚而松软的垫子,宽敞到可以伸直腿躺下,四周放着的靠垫都是崭新的丝绸。

    没等李苒坐稳,车子就晃动往前了。

    李苒急忙放下小箱子,扑到车厢一侧,好不容易搞清楚怎么打开车窗时,车子已经走出去很远了。

    车窗外面是高到看不到顶的石头墙,车子很快转个弯,四周猛的暗下来,片刻又明亮起来。

    李苒急忙将头伸出车窗,往后看到了一个城门洞,以及城门上面,巨大的善县两个字。

    那个小院所在的地方,叫善县。

    出了城门,马就小跑起来,车子颠簸的十分厉害。

    李苒坚强的趴在车窗台上,看着外面络绎不断的行人,看不清卖什么的小摊小贩,以及远处田里劳作的农人。

    很快,小摊小贩没有了,行人稀疏起来,只有劳作的农人。

    李苒看了一个来小时,累了,往后倒下。

    歇了一会儿,爬起来,在颠簸中,一点点细细察看整个车厢。

    一个个小抽屉都是空的,有暖窠茶壶杯子,也是空的。

    李苒再次倒在车厢里,伸手摸到她的小箱子,拉到身边,叹了口气。

    这个长安侯府,很不欢迎她么。

    情况不大妙啊。

    李苒早上起来的时候就饿了,早饭没来得及吃,从院门被推响到刚才,一连串儿的事儿让她浑身紧绷的顾不上饿,这会儿稍一放松,肚子就开始小声咕咕。

    李苒一动不动躺着,感受着肚子里的叽叽咕咕。

    她不打算喊一句她饿了,先看看再说。反正,挨饿这事,她非常擅长。

    大约十二点一点的时候,车子停在间茅草搭起的棚子旁,棚子里摆着粗陋的桌子凳子,棚子那一边,几间瓦房,一排灶台,看样子是个做路人生意的小饭铺。

    几个布衣婆子迎在棚子外,请李苒到旁边布幔围起的马桶上方便过,送了水洗了手,再请李苒坐到中间一张桌子旁。

    钱嬷嬷和另外两个婆子,在她坐下后,在棚子最边上的一张桌子旁坐下。

    布衣婆子送了饭菜上来。

    李苒面前,摆了一小钵浓白的羊肉萝卜汤,一碟子醋炝莲藕,一碟子炒鸡丁,一碟子翠绿的不知道什么菜,以及,一小碗米饭,和两只小小的馒头。

    钱嬷嬷三个人面前摆的菜比她这边多,她看不到是什么。

    李苒先喝了两碗汤,接着吃饭。

    她安静无声的吃,钱嬷嬷那边,更是一声没有,偶尔一两声筷子碰到碗碟的声音,也是她碰响的。

    李苒很想把汤菜饭都吃光,她能挨饿,也很能吃。不过,这具身体不行,汤喝的太多,她只吃了小半碗米饭,就撑的吃不下了。

    婆子撤了饭菜,送上茶壶杯子,很好的茶,清香透亮。

    李苒站起来,走到车旁,踮脚探身,摸出暖窠里的那只空茶壶,回到桌子旁,将茶从这只壶倒进那只壶里,放回到车上暖窠里。

    钱嬷嬷和两个婆子一言不发的看着她。

    放好茶壶,李苒没再回棚子,沿着棚子走到靠近镇子一边,看了片刻,正要转向另一面,钱嬷嬷的声音传来:“姑娘请上车吧。”

    李苒上了车,趴到车窗台上,看着一晃而过的镇子,远处的农田,和更远处的山林树木。

    她知道了现在是早秋季节,这一路上有山有水,农田密布,看起来十分美好。

    天近傍晚,车子停进一座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大院子,院门口有牌子,叫迎阳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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