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冠里中那些“普通”的邻居,可以让夏翁这家丞去下拜帖发出邀请。但三公九卿这一级别的,任弘却必须亲自上门。

    而他前往的第一家,便是隔壁的杨府,任弘前几天答应杨恽要去拜访的。

    “我要的东西买来了没?”

    九月初九这天下午,任弘特地洗沐更衣,等了半天韩敢当才回来,却是带了几头活的小羊羔!

    “任君,你都封侯了还要亲自下厨?”

    韩敢当一边说着一边期待地搓手:“不知今日吃甚么?是手抓饭还是黄焖羊肉?我都饿坏了。”

    他还主动请缨去杀羊。

    “没见识,这羊可不是用来吃的。”

    任弘嫌弃地看了饿死鬼投胎的韩敢当一眼,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布,裹在体量中等,毛发最干净的那头羊羔身上。

    又用绳索将其前足、后足裹了,在胸前打了个蝴蝶结,接着便将羊羔往怀里一抱。

    没办法,这便是汉人正式登门拜访的礼仪:士见士要带风干的腊鸡,下大夫相见要带肥美的大雁,没大雁的时节换成鹅也行。

    而任弘已封列侯,杨敞则是御史大夫,肯定算“上大夫”了,所以就要带羊羔作为拜礼。

    不但礼物种类有别,抱的姿势也有考究,任弘已经问过常惠了,得两手执前后足,横捧羊羔,羊头朝左。

    总之就是公主抱啦!

    任弘就这样亲密地抱着无辜的小羊羔儿往外走,路过马厩时,关在这的萝卜看到了似乎有些生气,嘴里猛嚼豆子,还放了一个很响的屁。

    任弘就这样捧着羔到了杨府门前,让夏翁帮自己叩响了门。

    他早就跟杨府说过这个时辰会来正式拜访,杨敞也早已穿戴着一身常服等在府门附近了,看到任弘到来,露出了灿烂的笑。

    但却没有请任弘进去,而是两个人站在门槛内外开始演戏。

    还是那该死的相见礼,杨敞一边推让着礼物,嘴里还要说着什么“某不敢为仪,固以请”“某也固辞,不得命,将走见。闻吾子称羔,敢辞羔。”

    翻译成人话就是:“小任你看看你,来就来嘛还带什么东西?拿回去拿回去!”

    按照规矩,主人要推辞三次,最后客人还得放下东西就跑,主人再去邀请回来。

    “敞也固辞,不得命,敢不敬从!”

    如是再三,杨敞才对任弘一揖,邀请他从门东侧入内,结束了这场戏。

    任弘终于能摆脱怀里乱动的小羊羔了,真累啊,中国人的客气推让真是两千年不变的传统,而且还不怎么优良。过年拿红包时要如何礼貌而不失尴尬的推辞,又能最终将钱拿到手,是所有年轻人的噩梦。

    果然,任弘进了杨府后,就看到杨家的丑二郎在里面笼着袖子,幸灾乐祸。

    跟杨恽见过几次,任弘知道这是个不拘礼数的人,若他做了杨家主人,任弘直接拎着羊羔进来就是了。

    但杨敞自诩赤泉侯之后,书香门第,虽然侯位早丢了,对做给外人看的规矩,倒是很热衷。

    而杨敞的长子名为杨忠,与其父一样,是个无趣古板的人,看来他们家就出了杨恽一个异数。

    杨家父子引着他过了庭院,这府邸比任弘的新宅还要大些,不管到哪都有许多奴婢家仆侍立着,再观察御史大夫府的摆设装饰,多是精美的漆器,看来杨敞还是蛮有钱的。

    到了厅堂外,却见这儿站着一位梳着倭堕髻的中年妇人,着一袭朴素的深衣,虽然看上去瘦弱,眉目间却有些英气。

    这便是司马迁的女儿,司马英了。

    任弘几步上前,行了晚辈之礼:“侄任氏不肖孙弘,见过杨夫人!”

    “西安侯真是折杀老妇了,若你还不肖,那这硕大一个长安,就再没有男儿了。”

    四十多岁称老妇只是正常操作,司马英向他回礼,任弘毕竟已是列侯,即便司马氏与任氏有故,也不敢以长辈居之。

    很显然,在家外面是杨敞做主,可在家里,却是司马英做主的,她笑着说道:“往后再来,那些虚礼就免了,任氏与司马氏曾是故交,西安侯可以将这当成自己家。”

    等入厅堂就坐后,她仔细打量任弘后道:“西安侯容貌更似其母。”

    这之后便是拉家常时间了,司马英还说起当年:“两家还交好时,任益州曾带着你去过我父亲在茂陵的家中,当时恽儿也在,汝等才三岁,还在院子里打了一架。”

    任安做过益州刺史,故有此称,不过任弘本就没少时的记忆,看杨恽满脸的不耐烦,大概也忘了。

    “吾等还没将汝二人分来,任益州和家父,便在厅堂里吵了起来,最后闹得不欢而散。之后任益州又给父亲来过信,而父亲却一直踌躇不知如何下笔,故未能回复,直到任益州卷入巫蛊事下狱……”

    客气寒暄之后,杨夫人也不啰嗦,直奔主题。

    “特地让西安侯来,一是想看看任氏的后人。二是有一样东西要交给你,恽儿,端上来吧。”

    杨恽捧来了一个漆木匣子,打开之后,里面摞着好几张帛,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这便是父亲总算写出来,却终究未能交到任益州手中的那封信。”

    任弘恭恭敬敬接过来,一看第一张上写着:“太史公牛马走司马迁,再拜言!”

    果然,任弘没猜错,司马英要给自己的,正是《报任安书》!

    ……

    这是一封很长很长的信,足足有两千余字,写满了十多张帛,字迹一开始是冷静规整的,可越是往后,就越是奔放洒脱,那笔下挥洒出来的似乎不是墨汁,而是书写者的悲愤!

    任弘在里面看到了那句流传千古的“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也看到了他前世在语文课上被老师点名起来背诵过的大长段:“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诗》三百篇,大底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

    说是给任安的回信,可在任弘前后两世的经验读来,这其实是太史公写给自己的。

    满篇皆是他砥砺前行的心路历程。

    上面有他在天汉年时为李陵辩护进,却被汉武帝认为是在诽谤小舅子李广利无功而有过,因而引火烧身的前因后果。

    还有司马迁被定罪下蚕室时的两难。

    据司马英说,司马氏并不富裕,太史公更不是肥差。继承了其父司马谈撰写史书的遗志后,虽然可以阅览石渠阁的藏书,但司马迁为了搜集一些未能收录的著述,常常不惜重金求书。

    甚至为了购得一份孤本的纵横家书一观,到了卖田的程度。

    所以五十万赎罪钱,他是绝对出不起的,女婿和儿女四处求人也凑不出来,那时候杨敞也只是个小吏,绝无今日的富裕气派。而司马迁的朋友们,要么是任安这种空有义气却没钱的穷鬼,要么就避之不及,哪里还肯帮他。

    当然,司马迁也有一个选择,那就是效仿张汤等卿相,在被判刑之前,选择自我了断,便能免受奇辱!

    但他若如此死去,却又于心不忍,因为史书还未写完。

    “所以隐忍苟活,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陋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

    后世有些学生会在作文里这么写:“司马迁在狱中受到了一次又一次的宫刑。”

    其实也没错,这种刑罚的可怕之处在于,绝非一时之痛,处刑之后,生理和心理仍将遭受折磨,垢莫大于宫刑啊!

    司马迁要忍受旁人的讥讽、鄙夷,还要与自己内心做斗争,咬着牙写完著述,可不是一次次受刑么?

    而任弘看完后,最直观的感觉是……

    “太史公的文笔,是真的好!”

    在悬泉置做了许久小吏,回到长安又跟那些策书打交道,任弘已经习惯了这时代的书面语,但不少人写的东西是真的枯燥泛味,让人犯困。

    但司马迁笔下则不然,气势磅礴,有如长江大河,时而慷慨激昂,时而如泣如诉,时而旁征博引,时而欲言又止,让人欲罢不能。

    这似乎是一场跨越古今两千年的对话,任弘看到的,是一个在无上皇权淫威下,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放弃了所有尊严,拼尽了全力,只为保全最后一点理想的倔强老人。

    见任弘释卷,司马英告诉他:

    “这便是家父的绝笔之书,在那之后不久,他便辞世了。”

    司马英站起身来,长叹道:“如今我能将此物交给任益州后人,也算是将这一封当时不能寄也不敢寄的信,代父亲寄出去了,他若在黄泉下得知,应能敞怀罢!”

    是啊,这封报任安书,便是那部奇书最后的句号了。

    任弘将帛书小心翼翼放回木匣里,让夏丁卯收起来,认真地说道:

    “多谢太史公当年救了我的性命,此恩绝不忘怀。也多谢杨夫人愿将这封信交给我!”

    “这将是任氏的传家之宝!”

    任弘长拜道谢,却又道:

    “御史大夫,杨夫人,小侄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

    ps:第二章在下午,第三章在晚上。

    另外推荐一本历史文《执魏》,少见的南北朝题材,感兴趣的可以去康康。作者是新人,暴躁老哥们轻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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