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时分,大朝会圆满结束,群臣兴尽而归,刘病已也回到了温室殿。

    虽然在太皇太后上官氏搬去长乐宫后,许平君现在是未央宫唯一女主,但她的名分只是婕妤,未能参与大朝,只远远听着那边十分热闹。

    “确实如此。”

    刘病已坐在阶上,与妻子说起今日的见闻来:“钟磬并作,小黄门吹三通,谒者引公卿群臣以次入,群臣诸侯贺寿后。”

    前殿下的广场周旋容万人,当真是举朝同庆,规模较他即位典礼发多了。

    “之后又作九宾乐,杂耍的艺人扮作瑞兽,在庭中舞蹈,安息的幻术师到大殿前激水,化成比目鱼,作跳跃喷水状。”

    “又用两个丝绳系在柱子之间,相距数丈,西域舞女在绳子上行走,相对舞蹈,当她们走到一起的时候,彼此轻柔矫捷地擦肩而过,又能单脚独立在绳子上。更有身体柔软的倡优,弯曲身体,藏身在斗拱之中。”

    遥远西方的魔术杂技在孝武时传入大汉,为宫廷生活添加了许多色彩。一时间钟磬并作,倡优歌舞,上演盛大的魔术杂耍,更有吐火、吞刀、玩蛇、驯兽的表演。

    诸侯王和四夷西域的国王和使者们,看到这样辉煌绝伦的表演,都目瞪口呆,折服于天朝的强盛和富有,再呼万岁。

    直到今日,刘病已才真切感受高皇帝那句话:“吾乃今日方知皇帝之贵也!”

    过去他连作为宗室旁观参与的资格都没有,如今却能坐于君榻之上,实在是令人恍惚。

    “陛下与西安侯说上话了么?”许平君最关切这一点,低声询问。

    刘病已收起了笑,摇了摇头,一整晚都没找到私下交谈的机会啊,幸好已通过那首《出车》交流过了。

    这种感觉确实很奇怪,用个不恰当的比喻,像极了他与许平君未婚时,在掖庭井边偷偷幽会时的感觉:明明掖庭里所有人,包括许广汉夫妇都知道他们关系,却又得故意保持距离,假装不熟,生怕做得太多被棒打鸳鸯。

    真是又挠心,又刺激。

    前殿那边的灯火,渐渐暗淡下去了,从今日开始,便是本始元年,属于他的年号,属于他的时代!

    但一些事,也让刘病已清晰地认识到,自己仍不过是大将军的傀儡。

    他暗道:“我为西安侯挑的将军号,分明是‘征西将军’,却被大将军提议,改成了‘安西’。”

    刘病已当然只能同意,事后便仔细琢磨尚书台拟定的拜将诏书中那句诗的含义。

    “先征而后安也。”

    正所谓名不正言不顺,任何一个改名都不是无缘无故的,刘病已隐隐能察觉到,大将军要在国策上,进行改变了。

    孝昭皇帝第一个年号是“始元”,那六年里,大将军一板一眼履行轮台诏,顺应民意,让大汉休养生息,轻徭薄赋,禁苛暴,止擅赋,力本农,修马复令。又开盐铁之会,屁股似乎坐到了儒生那边,博得舆论称颂。

    而第二个年号是“元凤”,干掉政敌后,大将军暴露了他的真正目的,仍是孝武之策的忠实执行者,国策开始收紧,后三年更是不顾儒生反对,大力经营西域。

    而只有一年的“元霆”就更不必说了,撇去废帝的意外,先平西羌,又征右地,靠着赵充国的老当益壮、任弘的果决敢为,一举完成了孝武、张骞五十年前制定的断匈奴一臂战略!

    此事虽大振人心,大汉似乎完成了复兴,但孝昭时代积蓄的钱粮马匹,也消耗大半。

    “征之,安之。”

    刘病已摸着怀中,他从小就戴在怀里的身毒宝镜,觉得自己领会了霍光改任弘将军号的深意:

    “看来本始年间,大汉不会有大的征伐,而要开始休养生息,保境安民了!”

    ……

    而任弘也已回到尚冠里中,第一件事便是去隔壁杨家拜谒致哀,他初入长安时,杨夫人司马英没少照顾帮忙。

    杨家儿子很多,长子杨忠继了杨敞爵位,作为孝子,身披粗麻的杨恽这会站在门口迎来致哀的宾客,不似平日那般嬉皮笑脸,难得垂着头默然不对,只老老实实作揖。

    以任弘对杨恽的了解,他不笑,就已经是极度伤心了。

    但看到任弘后,杨恽用一种方式来告诉任弘,他无大碍。

    “未央宫已为先父定了谥号,谥为‘敬’。”

    “夙夜警戒曰敬,先父确实是日夜惶恐,生怕摊上事,他这性子,能做到丞相封侯善终,已是大幸。”

    吐槽完死鬼老爹,他抬起头,看着任弘道:

    “听说西安侯被拜为安西将军?”

    杨恽消息倒是灵通,任弘颔首,杨恽却促狭地说道:“那往后该称君为’任西安‘还是’任安西’?”

    反正都有这两字,你叫我任老西或任小安算了。

    看他这样,任弘倒是放心了,只在杨恽耳边低声道:“等子幼服完丧,正好有件大事,要君相助!”

    ……

    这正旦的大好日子,霍光却仍在尚书台处置积压的各郡奏疏,只在困乏时走台阁,遥望位于龙首山上的巍峨前殿。

    随着大朝会结束,连宫人女婢们都收拾完退下,未央宫彻前殿底黑了下来。

    刘病已或许会觉得今日的大朝新鲜有趣,而霍光,却是见怪不怪,从他入宫为郎至今近四十年,类似的热闹,早就看过无数次了。

    他经历过改制之前,按照颛顼历,在十月初一举行的大朝会,第一次参与时,许多老臣尚在,公孙弘、兒宽儒雅;东方朔、枚皋滑稽;赵禹、张汤定令;石建、石庆笃行;汲黯、卜式质直;真可谓群士慕向,异人并出。

    那一夜,司马相如更进献了《大人赋》欲以讽谏孝武求仙,然而适得其反,惹得武帝大怒。

    霍光也经历过漠北之战后,兄长霍去病载誉而归,于城外振旅凯歌,于高庙饮至策勋,不但本人益封五千八百户,手下更一口气出了四个列侯,一个关内侯。

    而大将军卫青虽击破伊稚斜单于,却斩首不足而无大赏,手下亦无封,可以说一无所获。看着侄儿与自己平起平坐,同居大司马之位,面上笑着,心里恐怕有些落寞吧。

    霍光更无法忘记太初二年,那一年,孝武皇帝已经完成了他一生中几乎所有的丰功伟业--改革财政、罢黜百家、北逐匈奴、平定西域。太史令司马迁等所改订新历法终于完成,大汉弃用了水德,改奉土德,色尚黄。寅月,也就是一月,被定为正月。

    大张旗鼓的改制,是为了终结旧时代,开启一个新的时代,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汉家亦然。如此便可继二代之统,让孝武皇帝昭配天地。

    太初二年的正旦大朝会,也是空前绝后的恢弘,较之今日,有过之而无不及。李延年奏乐,作二十五弦及箜篌瑟,群臣也兴奋地谈论着刚刚出发征讨大宛的李广利能否在过年前获胜而归……然后到了第二年,事情就急转直下。

    过去的时代,毫无疑问是属于孝武皇帝,属于卫青、霍去病等人的,霍光是那个时代的旁观者和见证者,默默执虎子的小侍中。

    而今夜,在安息幻术师喷火时,霍光忽然一时恍惚,仿佛回到了昔日,再放目望去,前殿上下,那些熟悉的面孔几乎全换了个遍,一个个消失不见,只剩下嘈杂的话语在殿内回响。

    休说孝武时代的老臣,就算与他同龄的司马迁、李陵、上官桀、金日磾等人,或病死、或降敌,或被霍光亲手干掉。

    再看向皇榻,曾经武帝的位置,坐着位年轻的皇帝,刘病已已是孝武的曾孙,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三代人了么?

    而取代了卫、霍,赢得满朝瞩目,在席间侃侃而谈的,是英姿勃发的任弘,他就像冉冉升起的新星,难以阻止。

    就在那一刻,霍光身体和内心的疲倦同时浮现,毕竟是年近六旬的老人了,他可没有赵充国那般健康。

    衰老的忧虑在他心中闪现,霍光一下子理解漠北之战后,卫青的心情了。

    一切辉煌的宴饮,到头来,终究是曲终人散尽啊,只有到了年纪才能领会。

    “欢乐尽兮忘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霍光不由长叹。

    孝武皇帝不愿意承认这点,想要求仙长生不死,最终却越陷越深,落得妻死子亡,梦想中的太初盛世,早已烟消云散,只剩下关东二百万流民,天下虚耗凋敝,还是靠霍光收拾了烂摊子。

    他呢?他又要如何面对这必将到来的事。

    不管是新天子还是任弘,都朝气蓬勃,还谦虚谨慎。即便不愿意承认,但霍光知道,未来,终究是属于年轻人的。

    但那是五年、十年后的事了,至少现在,仍是属于他,霍光的时代!

    离开未央宫后,霍光对他那条忠心耿耿的猎犬,下达了追逐狡兔的命令:

    “子宾,准备动手罢!”

    ……

    ps:第六卷《将军三箭定天山》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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