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暴雨时节,常常是在艳阳高照的时候,乌云突然遮蔽了烈日,顷刻间便倾盆大雨。江南的当地人称这种雨叫“偏东雨”,可能是暴雨夹带着西风的原因。不过很多时间暴雨也偏西,但照样叫“偏东雨”。

    这个季节出行,人们通常是要准备雨伞的。暴雨骤然而至,农人们大概正在抢收晾晒的衣服和粮食吧。而军机处门口,一个个官员乘坐着轿子、马车汇集了过来,仆人长随给官员打着伞,纷纷走进了衙门。

    无论是刮风还是下雨,国家机器的运转是不论天气的。

    赵谦早早就到了议事厅,和先到的官员喝茶说话。他来得比较早,身上一点雨水都没有,相比之下,后来的官员虽然打着伞,但帽子衣服上不可避免会被雨水打湿一些,长袍下摆也会溅上雨水。

    能够来军机处议事的大臣,无疑都是赵氏集团内部的人员,还句话说,就是利益既得者。金陵的明朝政府,权力格局很奇怪,能够参加早朝并不说明什么,无非就是说明级别高一点而已,能够来这处成为军机处的衙门,才真正具有实力和权力。

    一个军机处大臣同时任职户部的官员,一边喝茶一边看着窗外的暴雨说道:“这场雨倒也下得好,要是早半个月,稻子刚刚扬花,可得影响今年的收成。”

    因为人还没到齐,大家说得都是一些无关痛痒的话。今日真正的话题,却无人提起。

    南京的圣旨往云南贵州湖广,已经有回复了。

    李定国与孙可望、何腾蛟见识了武昌左良文覆亡的例子之后,迫于明朝的压力,好像已经结盟抱成了一团,态度一致。这是赵谦不愿意看到的,但是没有办法,鞭长莫及,云南贵州离南京是有点远,而且多是山区丘陵,很难直接控制监视。

    南方军阀同意奉召率军北上,但表示不愿意依照朝廷的要求,从湖广到中都凤阳,成为明军的前锋(也就是炮灰)。

    他们要求进入四川,并将四川划归他们,作为后勤保障,南军主力从襄阳攻击河南,作为明军西线兵力,而东线中都、江苏一线,则由朝廷兵马自理,两线出击。

    待军机处大臣都到齐了,赵谦坐到议事厅的上,孙传庭、韩佐信、邹维涟、赵逸臣等坐于上侧,赵谦便抛出了这个话题,与众人商议对策。

    赵谦与孙传庭有师生之谊,赵谦让孙传庭坐上,但孙传庭明智地拒绝了,推让一番,还是由赵谦主持议事。

    韩佐信先分析了当下的形式,然后说道:“李定国等人对朝廷诏令讨价还价,提出南方两线的办法,我们不能一概拒绝。这套方略,实际上是两利之事……”

    “……一则南方诸部主力北调,进入河南,消除了我们北伐的后患,明军由此可以全力进攻满清。二则对于李定国等诸侯,却新增了四川周围一大片地方,而且不必承受满清的主要压力,好处颇多。”

    邹维涟听罢韩佐信说完,说道:“佐信说的是眼前,但我细读了李定国的回书,上面有一条,云南贵州等地奉大明为正统,但只听从皇上的诏令,对于其他衙门的命令可以不作理会……其拥兵自重之心,昭然若揭,今占四川,又入襄阳、河南,不定我们是在养虎为患。”

    众人分成两拨,是否同意李定国的提议,分歧很大。赵谦却一直没有说话,他在想,邹维涟刚刚说的一条,隐藏的含义。

    李定国说只听从皇帝诏令,不听从包括军机处在内的其他衙门命令。

    他为什么要专门加上这么一条?在世人的眼里,赵谦挟天子以令诸侯,路人皆知,天下人心里,皇帝的诏令,和赵谦的命令基本没有冲突。但李定国却将皇帝和赵氏一党分开了来。

    前不久皇帝拒绝授权诏书的消息,并没有扩散,只有南京朝廷内部的人才知道,而李定国透露的信息里说明,他们肯定是知道这个消息了,所以才会说只听皇帝诏令,不听军机处命令。

    李定国远在云南,他是怎么这么快知道的?

    赵谦隐隐觉得,南京内部,隐藏着一股反对的暗流,但是隐藏得很深,在锦衣卫等情报机关眼皮下,赵谦仍然没有线索。

    这让赵谦心里十分不安,充满了隐忧。他甚至怀疑长平公主,是不是也参与了这件事。

    众人还在争论,各人引经据典,阐述自己的主张,一时闹哄哄一片。这样下去,自然是没有结果的,韩佐信咳嗽了两声,依照惯例,说道:“既然意见不统一,咱们还是听从大人的裁决。”

    大伙便停止了争论,纷纷看向赵谦。由赵谦决断,这已是很多次议事的习惯了。有了先例,办起事来就有了参照。

    赵谦沉默了片刻,对孙传庭拱手道:“恩师有什么看法?”

    孙传庭想了想,说道:“李定国等人既然说遵从皇上诏令,但皇上诏令是让他们进入江苏,作为大明王师前锋,他们却明目张胆抗旨,可借此机会铲除之,以绝后患。”

    赵谦听罢,沉思了许久。刚刚他有个假设,那股自己怀疑存在的暗流,可能是长平公主、孙传庭及其他一心要恢复朱氏皇权的人,想保留住李定国这股力量,抗衡赵谦,防止赵谦篡位。

    但听了孙传庭的主张,赵谦又觉得自己那个假设不太可能成立。毕竟如果真的是这样,漏洞也很多,比如长平公主一介女流,十几岁的女孩,不可能有如此心机。

    赵谦想罢,先对孙传庭拱手执礼,毕竟是恩师,表示一下尊重。

    “当前满清尚占据我汉家宗庙京师,乃是我汉家共同的敌人、心腹大患,我们应当以汉家衣冠为重,先行剪灭满清、然后是李自成这些国之大仇,方是正道。”赵谦朗声说道。

    他明白,作为民族最后的力量,应当承担起应有的历史责任。

    赵谦大义凌然的话,让在座的众官员无话可说,纷纷表示支持赵谦。

    赵谦又道:“李定国等人虽是我们的一大隐患,但只要他们愿意从我后背撤出北上,那合围满清的势态便已形成,我觉得,应该同意李定国的主张,趁此天道良机,将满清驱除出关!”

    “大人英明!”众人说道。

    韩佐信却没有说话,也没有反对,毕竟怎么选择,道理上都讲得通,有得必有失。

    “李定国等人何时可以进入湖广河南?”赵谦问道。

    一官员答道:“据李定国派出的使者称,得到朝廷同意后,两个月之内可以完成进攻河南的部署。”

    赵谦点点头:“既然已决定了,就这么办吧。朝廷主力大军三十万,可以立即安排渡江,部署到长江北岸……邹大人。”

    邹维涟站起身,拱手道:“下官在。”

    “以邹大人为江北总督,统率三十万主力军队。”

    邹维涟脸上掩不住的兴奋,朗声道:“下官遵命!”

    赵谦看了一眼孙传庭,他可是个沙场老将,如果太冷落了,恐怕会让人心寒,便站起来拱手道:“恩师年事已高,本不忍心让恩师辛劳,但此关系国之命运的关头,朝廷需要恩师……请恩师担任江北巡抚,安抚百姓,指教大军部署。”

    孙传庭道:“廷益身为内阁辅,国之重臣,不可以小义忘大义,只要朝廷用得着老夫,老夫愿为朝廷马革裹尸,在所不辞。”

    赵谦道:“谨记恩师教诲。”

    至于最精锐的西虎营、水师这两支军队,赵谦一直不提,不留一手是不行的。张岱萝卜韩佐信等人,赵谦也没有安排,这些人,才是他最信任的人,也就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都要留作预备力量。

    暴雨下了一阵,在议事散会之后,便停了,经过雨水冲刷之后的空气,更加清新。

    赵谦站在军机处的院子中,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抬头看着长空中变化莫测的风云,一时心绪起伏。

    天下大势,谁又能完全掌控?就算号称一代枭雄,不过是这风云莫测中的一粒棋子罢了,都得按照冥冥之中的规律展。

    赵谦心道,以后的青史上,也许今年,也就是弘光元年(只有朝鲜还在用崇祯十八年),肯定会被历史学家、政治学家这些人称为某某转折点吧?

    的确,弘光元年,是影响着天下格局的一年,神州大地上至关重要的一年,今年过完,天下新格局,基本可以明朗了。

    只是,在此之前,谁也不敢肯定,也无法预见,会产生怎么样的格局。

    七月,赵谦心系江北大军的部署,率领卫队渡过长江,开始对江北各地巡视。

    毕竟几十万大军,不能一窝蜂挤在一起,是要摆开形势的。军队三十万,负责后勤运输等工作的人员不计其数,实际上调动三十万大军是一个浩大的工程。

    卫队成员自然有千代、孟凡等心腹在内,还有西虎营的重装骑兵护卫。陪同的,有张岱萝卜两兄弟,还有赵逸臣。江北总督邹维涟自然得陪同巡查。

    韩佐信没有来,毕竟大军调动期间,内务上会有这样那样的事务和麻烦,没有一个重量级的人物坐镇是不行的。

    赵谦坐在马车上,赵逸臣、邹维涟与赵谦同乘。张岱等人骑马,先沿着长江一线巡查。车帘挂起的,外面一阵阵热浪灌进来,车上的人都汗流浃背。

    这个时候正是稻子丰收之时,稻田里到处都有戴着草帽干活的农民。一般一块稻田里有四个人,手工劳作。

    有两个人负责用镰刀将稻子割倒,分成一把把放在稻桩上,这两个的工作相对轻松一些,青壮男丁少的家庭,一般都是妇人和老人担任。另外两个就需要男丁劳动力才能胜任了,他们负责将割倒的稻子在一个木制大容器上,用人力将稻子上的果实摔下来。那个木制容器在江南称为“半斗”,周围用苇席围住,防止摔下来的稻谷溅出去。

    “打谷子”大概就是这样劳动的,是一种繁重的农活。虽然军队在频繁调动,但金黄的稻子眼看就能变成粮食,百姓们都抢着收割,没有这些粮食,未来一年全家的生计,将是一个大困难。

    邹维涟见赵谦一直看着那些劳动的农夫,解释道:“下官已经下了严令,扰扰百姓影响收割者,斩立决。待大战开始之时,可能要到八月去了,稻子已经收完,战争并不会影响百姓丰收。大人请放心。”

    赵谦点点头,又说道:“一定要注意粮食的存储。”

    邹维涟道:“除了征收百姓粮食之外,海事衙门通过补贴进口粮食,粮食储备一直在增加。如大人所知,上半年水师护卫商队北航,因价格优势,就从朝鲜扶桑等国买到了三百船粮食运回大明。同时交趾(越南)、南洋等地,也有大量粮食流入,大人不必担心。”

    赵谦道:“现在朝廷财政压力很大,如果江苏、河南、山东等省通过这次战争纳入版图,尚可支撑,德辉勿失我望。”

    “愿为大人分忧。”

    一行人一边走,邹维涟便一边说明各地驻军和后勤路线,安排得井井有条。这些事情,可不那么简单,让赵谦亲自办,可能也很麻烦。不能不说,邹维涟毕竟经验丰富,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一天下来,夜幕慢慢拉开,邹维涟道:“再行半个时辰,有一个军营,已为大人安排了住所。”

    赵谦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村子,说道:“不如就在村子里找间院子歇息吧。”

    邹维涟撩开车帘,说道:“周县令何在?”

    不一会,一个官员便走了过来,叩拜道:“下官拜见邹大人。”

    “去那边的村子,找到乡老,为大人安排好宿地。”

    “下官遵命。”

    车队在官道上停下来,等待地方官员为众人安排。赵逸臣这时拱手道:“卑职过去看看,恐下边的人办事不妥,铺张浪费又合大人心意。”

    赵谦点了点头,又道:“一应用度,都必须支付百姓现银。”

    “是。”

    “满清那边有什么动向?”赵谦问道。

    邹维涟道:“江苏各县清军所占州县,正在积极筹备守城,清军主力尚未南调。”

    “只要清军南下,我便亲率水师沿途袭扰,威逼京师,这次看满清尚有什么招架手。”赵谦得意地说道。

    邹维涟陪笑了几声,说道:“据报,李自成自长安北上,进入了山西,看来他还是要走上次入京的老路。”

    赵谦道:“京师西面的雄关要塞,可不是随便能攻破的,待满清溃败之时,我从天津老路入京,便捷了不少,京师这次李自成没有份了。”

    过了一会,那个周县令回来了,说道:“禀赵阁老、邹督师,下官已安排妥当,请二位进村休息。”

    “走吧。”赵谦说完,马夫抖动缰绳,马车开动。

    进了村子,村民们都各自待在家里,并没有隆重地相迎,这一切都是赵逸臣的意思。赵谦对此比较满意,他也没有过分骚扰村民的打算,只不过在城里呆久了,在乡村里过一晚,感觉还是不错的。

    这个村庄里最大的便是乡老。赵谦等人便住在乡老的院子里。

    乡老并不是官吏,更不是指派的,一般就是村民们推举出来的有名望的乡绅,负责管理村民。明朝在地方基层的管理十分松散,基层反而非常民主,所谓推举,和选举也差不多了。

    农村的组织方式是以每一乡村为单位,构成一个近于自治的集团,按照中央政府的规定订立自己的乡组,一村内设“申明亭”和“摆善条”各一座,前者为村中乡老仲裁产业、婚姻、争斗等纠纷的场所,后者则用以表杨村民中为人所钦佩的善行。

    一年两度,在阴历的正月和十月,各村都要举行全体村民大宴,名曰“乡饮”。在分配饮食之前,与会者必须恭听年高德助者的训辞和选读的朝廷法令,主持者在这一场合还要申饬行为不检的村民。如果此人既无改悔的决心而又规避不到,那就要被大众称为“顽民”,并呈请政府把他充军到边疆。

    这些乡绅,得到了村民的拥护,到县里报个名,就算上任了。但明朝管理系统还有一套办法,就是保甲制度,配以路引,将百姓束缚。

    这种制度,和现代的户籍制度、身份证一般有效。之所以几百年后咱们还不抛弃它,证明这种制度有它的作用。很适合国情,很适合统治百姓,所以世界上多数国家都没有身份证了,我们还在用。

    “申明亭”和“摆善条”具有很强的时代特征,一个代表法律,一个代表道德。所以,在大明,道德和法律一样具有强制性和权威性,和现在的理论很有出入。

    因为明代法律不细节,道德是约束百姓行为的重要依据,是统治的根基所在,所以一旦礼崩乐坏,统治便不会稳固了。

    赵谦很有耐心地和乡老说话,询问着各种细节。社会的构成,凝聚着千百年的智慧,赵谦到明朝一二十年了,也不敢说完全理解这套东西的内涵,一边说话,一边还在思考。

    对于赵谦这样的大臣,和一个乡老聊得火热,邹维涟等人十分不理解。而赵谦只是想了解社会的细胞组成,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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