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问带着绣姑奔走了一晚上,天亮之后,离邱家庄已经很远了。张问这才松了一口气,村子里的人就算现了尸体,恐怕也没有能力在大范围搜查。他专挑小路和偏僻的地方走,大方向向北,只要走下去,总会达到浙江地界。

    到了中午,二人吃了一点干粮,继续赶路,刚走没多久,他们就现前面有一条驿道。驿道从旁边的一座小山延伸出来,向东延伸,挡在北去的路上,张问便拉着绣姑准备穿过驿道,继续从小路行走。

    这时,山后响起一阵马蹄声,张问转头看去,一支马队正沿着驿道从西边的一座小山后面奔过来。那些骑兵头上扎着白布,张问怀疑他们极可能是白莲教的起义军,因为这个地方显然还在福建境内,是叛军控制的范围,所以在这里活动的军队肯定是叛军。明朝地方军从来都是先想着自保,没有朝廷大规模统协调动,不可能贸然跑到敌区冒险。

    绣姑抓紧了张问的手,她有点害怕。张问低声道:“不用担心,我们装作是赶路的老百姓,军队没事不会招惹百姓。我们向后面走,不要跑!”

    张问和绣姑一边向驿道反方向走,一边注意这那支马队。张问和绣姑穿的都是短布衣,一副老百姓的打扮,而且脸上都脏黑脏黑的。那支马队果然没有鸟他们,从驿道上径直前奔,留下一团黄尘。

    就在这时,山后又出现了一大群军队,看来前面那支马队只是前锋。张问便拉着绣姑继续走。

    后面的军队有步骑车仗,沿着驿道默默通过,也没有管路旁的百姓,张问松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军队突然停了下来,张问心里一紧,但是他仍然沉得住气,依然保持着行走,只是脚下加快了度。现在他们离驿道不过几十步,跑的话直接吃铅弹,他已经看到了步军中有许多鸟铳手。

    军中走出来几个人,向这边走了过来,有人喊道:“前面的,站住别动!”

    绣姑脸色纸白,手心里已经出汗了,她低声道:“我们怎么办?”

    张问沉声道:“别跑!别叫我的名字!”

    张问看向走来的几个人,突然现前面那人很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人太有特色,生得细皮嫩?肉、眉清目秀,而且走路的动作也很娘,张问顿时想起来,这人是青峰!

    青峰就是“公子”叶枫座下的心腹,上次在杭州钱益谦的府上,出面刺杀张问的人,就是这个人!和张问有一面之缘。这家伙是叶枫的人,居然和白莲教的军队一起,还真让张问猜中了,叶枫和白莲教真的有一腿。

    张问心里咯噔一声,很显然自己被这家伙认出来了!张问把右手从绣姑手中缩了回来,摸到了身上的尖刀。

    这个时候,他心里才冒出了一丝绝望。不过他的头脑很清醒,立刻清楚了自己的处境,这个时候有三种选择:一,投降;二,逃跑;三,拼命。

    几乎是瞬间功夫,张问就作出了判断,他决定拼命。不是因为拼命就有机会,张问作出判断的依据是排除法:投降的话,绣姑的遭遇不敢想象,因为张问就干过下令军队凌?辱女俘虏致死的事情,张问无法忍受自己女人被人糟蹋的事,他宁肯死,况且就算投降张问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好下场;逃跑的话,等于送死,对方那么多人,拿着火铳乒乒乓乓一顿射击就解决问题了。

    趁着那几个人还没有走过来,张问沉静地对绣姑说道:“我的官位是浙直总督,是白莲教的对头,他们有个人认识我,现在跑不掉了。绣姑,你现在是我的女人,我不能让你落到他们手里,等会我死了,你就跟我一起上路,你愿意吗?”

    绣姑紧紧抱住张问,哽咽道:“我是你的女人,我好高兴,我愿意和你一起死。”

    “好,现在放开我,到后面去,我杀两个垫背,你等我死了才动手。”张问的手紧紧握着衣襟里的刀柄。

    绣姑从头上抽出簪,紧紧握在手心里,向后走去,她不愿意离开张问的身边,但是又怕影响张问拼杀,只得离的远远的。绣姑没有跑,她慢慢地走,而张问站着没动,也就没有激起那些军士。

    青峰走到张问前面不远处站住,他身边的军士端起火铳对准了张问。青峰阴冷地笑道:“张问!我一眼就认出你了。你打了败仗,我还以为你溜回去了,没想到在这里见面了,哈哈……”

    张问直视青峰的眼睛,缓缓地向前走,他想靠近一点,这样就算中了铅弹也有机会拼死一战,战死显然是比较好的一种死法。军士端着火铳喝道:“站住!”

    青峰用手指碰了碰旁边的火铳,说道:“放下来,他在我面前根本没有机会!张问,你衣服里有兵器?哈哈,你觉得有用么?”

    连青峰一起一共五个人。张问见军士的火铳放下来,自己离他们已经不远,他深吸了一口,大吼一声,奋力跳将过去,同时抽出了怀里的尖刀。张问知道自己不是青峰的对手,他也没想着能杀掉青峰,只想干死一两个人陪葬。

    他直接跳到旁边一个军士面前,那军士被突如其来的情景吓了一大跳,抬起枪,但是张问已经到了他的面前,张问伸出左手抓住枪管,向边上一拉,拉偏了方向。“砰!”一声铳声,显然没打着张问,张问手里的尖刀已经对准那军士的锁骨下方狠狠地扎了下去。

    “啊!”军士惨叫了一声,张问拔出尖刀时,一股鲜血飙了出来。张问看着那股鲜血,仿佛看到了瞬间之后自己的血,因为还有三个军士,已经拿火铳对准了自己。

    张问心道:或许中弹的时候还能杀一个。

    就在这时,突然青峰大吼道:“住手!不要伤他性命!”

    “砰!”还是有一个人开火了,由于慌张,又被青峰岔了注意力,打偏了。张问好像感觉铅弹擦着自己的脸飞出去。他毫不犹豫,已经举起尖刀向开火那军士刺过去。

    突然,“镗”地一声,张问感觉到虎口麻,尖刀虽然没有脱手,但是被青峰拔剑砍断。

    这把刀现在只剩下一小断在刀柄上,显然很难杀人了。张问转身就跑,他等着被人一枪射死。

    不多一会,听见砰地一声,张问左腿上一痛,左腿一软,一个踉跄扑倒在地上。他没被打死,也跑不掉了。

    张问惦记着绣姑,他抬起头,看着绣姑正拿着簪抵在自己的喉咙上,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张问。张问心里一痛,一个声音在心里说:绝不能让同样的事再生一次!他拿起手里的断刀,心里十分痛苦,他不想这么死,但是……

    就在这时,青峰吼道:“张问,等等!我们谈谈,我不过来!”

    青峰吼了一声,又骂道:“他吗的,不知道公子为什么要保你的性命!老子真想一剑捅死你!”

    张问坐了起来,见青峰站得远远的,他便说道:“你想怎么样?”

    青峰道:“公子要见你。你左右是跑不掉了,脑子有毛病!那么着急去死干什么?”

    张问回头看了一眼绣姑。青峰见状,也看向绣姑,这才看出来绣姑是个女子。青峰顿时明白过来,捧腹笑道:“真没想到,哈哈……张问……哈哈……”青峰笑得前俯后仰,仿佛他一辈子没有见过这么好笑的事情,“她是谁?你不会为了一个女人……哈哈!”

    青峰笑了许久,才停下来,摆摆手道:“好了,我明白了怎么回事。你放心,公子想招揽你过来,当然会以礼相待,怎么会动你的女人?”

    张问心下生出一股希望,确实他很不想这么死去,如果真的要选择……他可能只好选择投靠叛军了。当然,不是万不得已,张问绝不想投靠叛军,他一个进士,官居一方大员,光宗耀祖,荣华富贵享用不尽,一帮匪众能给自己什么东西?

    张问便冷冷道:“我要是不想投靠你们呢?”

    青峰道:“公子杀了那么多人,多杀你一个有什么意思?你不愿意就让你这么呆着,直到你想通了,在咱们的地盘上你还跑得掉?”

    张问想想青峰说的应该不假,毕竟自己是一方大员名声在外。可以想象,当初张问捉住了努尔哈赤,他也不会杀努尔哈赤,关着就行了。

    “好,既然这样,我也不着急,不过我的女人要一直在我身边。”张问说道。

    青峰道:“成,这个有什么难的,一个女人瞧你看得这么重。真不知道公子怎么瞧上你的。”

    张问回头对绣姑说道:“过来吧。”绣姑飞奔到张问身边,一头扑进张问怀里,轻轻按着张问腿上的伤口,哭道:“你疼吗?”

    青峰见状嘿嘿一笑,摇摇头道:“你扶你家男人到驿道上去。”

    起义军的军士也没押张问,反正他跑不了。张问丢掉手里的断刀,让绣姑扶着自己上了驿道。青峰把张问安排到了一辆马车上,找来军医上车为张问疗伤。

    军队继续前进,走了大半天,旁晚时安营扎寨,升起帐篷休息。他们对张问果然很厚待,还给张问安排了一个帐篷。士兵们自然对张问没好感,张问不仅亲手杀了一个起义军军士,而且指挥过大军与起义军为敌,虽然战败,但是肯定让起义军付出了不小的伤亡。但是有上边的人命令,他们不敢把张问怎么样。

    张问和绣姑在一起,一刻也不分开,绣姑经历了那么多事,现在胆子也大些了,有张问在她身边,她很安心。

    两人吃了饭,青峰就走到帐篷门口,说道:“张问,你跟我去见公子。”

    身在敌营,张问自然没必要装比,便让绣姑扶着自己,跟青峰去中军大帐见叶枫。这叶枫本来是辅叶向高的孙子,居然背地里在老家勾结白莲教叛乱,看样子还是幕后黑手。

    进了中军大帐,张问向前看去,正中并没有坐人,只见左边的椅子上坐着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那人穿着一身粗布长袍,身材高大,脸型方正英俊,隐约和叶向高有些相似,此人恐怕就是叶枫。帐篷里没有其他人,除了坐着的那个男人,还有一个穿男装束髻的带剑女人站在旁边。

    那人见张问进来,居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拱手作了一揖,说道:“区区叶枫,久仰张大人威名,今日相见,礼数不周之处还请多多见谅。”

    张问身为俘虏,被他这么一揖,倒有些惊奇,但是既然对方以读书人的礼节见礼,就算是敌人,张问也不愿荒疏了,便回礼道:“败兵之将,汗颜之至。”

    叶枫呵呵一笑,指着对面的椅子道:“张大人有伤在身,不宜久站,请就坐。”

    绣姑便扶着张问走到椅子旁边,让张问坐下。叶枫也坐了下去,说道:“张大人好手段,在杭州坏了我的棋馆,牵连祖父丢了官位。不过,成大事者绝不计较这些旧事,张大人不必有任何介怀。”

    叶枫一副大人大量的姿态,张问却没那么大度,他对这叶枫没有好感,因为沈碧瑶的事,张问对叶枫还有敌视态度。张问完全不是一个为了成大事什么都不在乎的人,私人恩怨对他来说同样重要。现在张问表现很客气,是因为他现在在别人手里,没有办法的事。

    张问道:“各为其主,身不由己;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叶枫抚掌道:“好!好一个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张大人文采武功,修身齐家,让人佩服之至……但是我也有不同的看法,忠乃谋事之本,但忠谁?是忠于昏君,忠于污吏,忠于鱼肉百姓的腐朽朝廷,还是忠于天下苍生,忠于民族社稷?”

    张问默然许久,他也不觉得大明朝廷有多好,但是同样也不觉得白莲教叛乱又有多好,甚至也不了解叶枫利用白莲教起义,占了地方,他打算采取什么政略。所以张问比较谨慎地不表示任何立场。

    而且张问也不是完全只顾大义的高尚人士,他也想着自己,他是进士、是官员,在明朝廷属于既得利益者,他当然愿意看到明朝延续下去,保证他的荣华富贵。如果改朝换代,会生什么事,谁清楚?

    叶枫见张问没有说话,很自信地笑道:“张大人在辽东痛击蛮夷,让我华夏族人为之振奋,你的功绩不可磨灭。但是现在却帮着昏庸的朝廷打内战、荼毒百姓,这是你的错误,现在回头还来得及。只要你加入我们,大伙就能同舟共济,推翻腐朽的朝廷,重建乾坤,澄清宇内,何其壮哉!”

    张问心道:叫这支起义军草寇显然低估了一点,从他们的上层人员和军队的装备就可以看出,他们和一般的起义军完全不同,以白莲教的名号起义不过是借助白莲教在百姓中的声望收取人心而已……当初太祖起义也是借明教的名头,明教其实就是白莲教中的一支。不过话又说回来,不管怎样,起义军现在不过只占了一个省,而大明有两京一十三省,人才济济,地广人多,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现在谁灭谁还说不一定。

    张问这一仗败在起义军的手里,其实是犯了轻敌的错误,谁也没料到一股造反的草寇会有这样的军队。要是引起了明廷的重视,让明廷感到威胁巨大,福建叛军能坚持多久恐怕很难说。

    而且张问也在考虑:自己屈身在他们手下,打了天下,老子有什么好处?封王封侯?太祖当初手下帮他打天下的王侯有什么好结果?

    所以张问压根不想加入起义军。

    他也不能假降,文官和招安的那些武将不一样,不能朝三暮四,文官最看重的是气节。你只要降了,不管真假,以后不可能再回去。

    叶枫这么看重张问,希望他投降自己,也是看重了这一点。不仅张问有才能,投降之后忠心也比较靠得住……还有更大的好处,张问投降了,等于是给其他官员做了表率,以后对起义军是大大的有利。

    张问想了想,不说自己根本不愿意投降,就算真愿意投降,也得做做样子,否则人家一说就变节,会给人靠不住的印象。所以张问便断然拒绝道:“我说过,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张问吃朝廷的俸禄,命就是大明朝的,恕我不能答应你。不必多费口舌,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只有一个请求,让我和我的女人死在一起。”

    张问知道叶枫不会这样就杀自己,所以要求和绣姑死在一起并不能兑现……当然如果真的要死,张问倒是没有说谎,他绝不会让自己的女人活着独自留在敌营里。

    绣姑自然不懂这些权谋的东西,她听罢张问说的话,已经感动得几乎窒息。这个男人,官居一方总督,就算被敌军俘虏,连敌军都要以礼相待,是怎样高的地位,怎样厉害的人物……可就是这样一个男人,今天白天,为了自己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女人,却愿意放弃活下去的机会,以死相报。

    在绣姑心里,张问的情意已经无法想象。她觉得自己在张问心里有这么重要的位置,让她激动得、感动得无以形容。绣姑都不敢相信,在短短的时间之内,自己竟然遇到了这样的人。为了张问,绣姑愿意做任何事,受任何苦,她都不会有一丝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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