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烛火慢慢吊下井底,可以看到井壁都是些凹凸不平的乱石,这里寸草不生,就连青苔都没有。张问取下竹篮,里面除了一枝点燃的蜡烛,还有一个火折子,玄月想得细心,为了蜡烛被弄灭后可以吹火折子重新点燃。

    上面传来玄月的声音:“东家,接到了么?”张问应了一声便再不说话,他眯着眼睛背对着刚才摸到的东西,此时井中骤然变亮,他的眼睛还不甚适应。

    过得一会,等他的眼睛渐渐适应了光线,这时才决定回头去看刚才摸到那尸|身,他的胸中咚咚乱跳,如果真的是她未腐,真有点不敢面对,如果不是她,又会无比失望。就在这样纠结的心情之中,张问端着蜡烛慢慢转过身去。

    那女子静静地躺在地上,饱满的额头,眼睛轻轻闭着,小鼻子下面的朱红小嘴也紧闭也,一张瓜子脸看起来神情安详,犹如睡着了一般。烛火轻轻晃动的当口,张问甚至认为她的睫毛也在轻轻颤|动。

    张问怔怔地站在原地,许久都没有动|弹,地上的尸体正是小绾,他一眼就认出来了,这对他的冲击很大,虽然他一动不动,可心里已是百感交集。

    他的表妹看起来毫无变化,甚至人都为老,还保持着十几岁的模样儿,甚至脸色还白里透红,张问一时间还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他拿着蜡烛在她的身边蹲下,伸出手轻轻在尸体的脸上抚摸了一下,入手处冰冷异常,但软软的。

    过了许久,他遂将蜡烛重新放到篮子中,然后抱起尸体,让她坐起来,靠在井壁上。当张问抱她的时候发现她的身体竟然是软的,并不僵硬,以至于她坐起来之后,脑袋垂着。张问遂在她的对面坐下,怔怔地看着面前的这个“人”。终于他又坐了过去,将她拥入怀中,让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如此没过一会,张问就觉得身上冷得直打寒颤,井底的温度本来就低,加上小绾的身体冷得像一块冰似的,真让人忍受不了。

    他捧起她的脸,细细地观察着每一个细节,要将其记在心里。他又絮絮叨叨地低声说了许多话,无非就是回忆往事之类的,不知不觉间,井口渐渐已渐渐变亮了。好像没过一会,竟然在井底坐了整个晚上,天都亮了,张问也感觉到肚子里饥饿难耐,看来是该上去的时候了。

    他寻思着把小绾弄上去,想了想觉得她的身体没有腐烂也许是这口井的关系,弄上去说不定马上就变得面目全非。张问现在已是权倾天下的天子,甚至没有想过追封或者重新举行一次隆重的葬礼,实际上他并不想告诉任何人。或许是小绾这件事是他人生中第一次重大的失败,产生了阴影。

    张问脱下身上的葛袍垫在地上,然后抱起尸体让她平躺在衣服上,做完之后便摸到上面放下来的那根绳子拉了一把,上边顿时传来了“叮呤”的响声,然后只听得玄月唤道:“东家……”

    张问喊道:“把绳梯放下来,不用拉我。”

    一上地面,一股温暖的气息顿时扑面而来,上面的气温才张问意识到,此时是夏天。

    他除了脸色因疲惫和饥饿而显得憔悴,神色无异,也没有说在下面看到的情形,玄月也不便多问。

    这时候张问倒是说道:“你一会找人把井盖盖上……还有,这院子朕时常会过来住,派玄衣卫到此驻守,不得闲杂人等进出。”

    “是,东家。”玄月应道。

    张问也不回去,玄月唤来奴婢侍候他洗漱,他吃了些东西,然后烫了回脚,直接就在东厢房睡了。

    因为张问没有回宫,负责养心殿的李芳打听了,原来他昨儿就去了老宅,至今未归,今天又不能上朝。不上朝的圣旨还得李芳来宣。

    昨天早上张问不上朝,就让李芳找个理由,他是对外宣称龙体欠安,需要休息。今天也找不出其他理由,便只好找来他的“谋士”冯西楼说道:“今儿皇爷又不能上朝,你代皇爷拟个旨意,说与咱家听,咱家一会去御门要对大臣们说。”

    冯西楼道:“儿子明白了。干爹,还是说龙体欠安么?”李芳道:“只能这样。”

    夏天日长,到了上朝的时辰,天色已亮,李芳来到皇极门对赶来的百官说道:“上谕。”众人便呼啦一片跪倒在地,看着这么多自命清高的大臣对自己下跪……虽然名义上跪的是皇帝,李芳心里还是非常地爽,所以传旨这事儿是他最喜欢干的。

    这时李芳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说道:“朕近日龙体欠安,发热、乏力、皮肤灼热、头晕、恶心、呕吐、胸闷、不安、嗜睡,无法上朝,故今日免朝。”

    众人谢恩之后爬了起来,有的大臣无不担心地说道:“臣等听上谕的内容,这是中暑的症状啊,李公公请太医了没有?”

    李芳心道:皇爷好得很,全是冯西楼那厮忽悠你们的,那小子肚子里倒是有点墨水,竟然忽悠得头头是道,这些老家伙还真信了。嘴上却说道:“陈大人放心,宫里不是有御医么,御医也说了,皇爷并不大碍,歇一阵子就好。大伙也知道,前些日子皇爷从早忙到晚,也不容易不是。”

    众臣信以为真,纷纷叫李芳好生照料皇上(老子们的荣华富贵还在皇上身上系着呢),然后才陆续离去。张问很得朝臣的拥护,他最大的优点就是对身边的人很是优厚。

    李芳传完上谕,便乘轿往回走,以往这宫里头除了皇帝皇妃,能乘轿的人就只有王体乾,现在可不同,李芳根本不甩王体乾的账,自个也坐起轿子来了。轿子刚走到崇楼东边,正碰到了王体乾,王体乾不知要去干什么,但并未坐轿,正在步行,身边跟着太监李朝钦和另外两个小太监。

    李芳见状,故意不下轿,但招呼还是没少,“哟,这不是王公公么,咱家正有急事儿赶过去,正巧遇到您了。”

    等级高低地位有别,李芳比王体乾的职务低一级,见面不下轿便是无礼,这倒是可轻可重的事。李芳便故意宣称有急事,找个借口在王体乾面面装装架子。

    王体乾笑了笑,看样子没有计较的意思,只是问道:“你要赶到哪里去啊?”

    李芳道:“皇爷还让咱们商量着处理奏章,这不前晚上的那份海禁折子都还拖着,咱家不是要赶到司礼监去么?”

    王体乾指着南边道:“司礼监在那边,李公公这叫南辕北辙。”

    李芳脸上顿时一红,拉下脸左顾而言他:“王公是司礼监掌印,皇爷交代让您主要负责处理这几天的奏章,习梦庚那份折子一直拖到现在还没给下边回信,您的意思是压下不发了?”

    王体乾道:“老夫不是叫你去请示皇爷么?”

    李芳道:“皇爷说了,都让咱们商量着办……当然,拍板的还是王公。”

    王体乾道:“难办。”李芳以为王体乾无计可施了,当下就趁势紧逼道:“难办也得办,咱们是替皇爷办差,皇爷交代下来的事儿就是有天大的难处都得办好喏,还能挑三拣四不成?”

    “这事儿还非得皇爷拿主意。”王体乾道,“事关国事,这里不是说话的地儿,一会你到司礼监来,老夫给你提醒一下。”

    “成,咱家这就过去,看王公有什么妙计。”李芳冷笑道。说罢两拨人便分道扬镳。待王体乾的人走远了,李芳才问冯西楼道:“这姓王的是不是有什么奸计?”

    冯西楼道:“他现在能有什么奸计,这事儿是左右为难。他要是敢真的压下不发,江浙那帮贪得无厌的官商就会以为朝廷反对禁海的态度不够坚决,就再会扇乎起言官说事,不定还有什么误导民间舆情的事儿发生,到时候朝廷就会左右为难,这责任他王体乾担当得起么;可他要是敢擅自批复拿习梦庚问罪,习梦庚头上戴得可是御史的帽子,王体乾就不怕咱们把消息露出去,说这事儿是太监干的?”

    “嘿嘿……”李芳听罢点点头,“有意思,老子就要看看他王体乾怎么办。调头,咱们这就去司礼监。”

    于是李芳在前呼后拥中,坐轿向南前行,一路上的奴婢们谁都没胆子得罪这个当红太监,纷纷回避或是低眉下眼地站在道旁,李芳得意洋洋,是风头十足。

    来到司礼监衙门,李芳和冯西楼便一起去书房,只见王体乾等人已在里面开始办公了,李芳拱手皮笑肉不笑地招呼了一声,便直入主题道:“先前在宫里头您说不是说话的地儿,莫非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话?”

    王体乾嗬嗬一声笑了出来:“说哪里的话,不过有些事儿没有真凭实据,老夫可不敢在外面随便嚷嚷,在这里说了,就这么几个人,就算你李芳拿出去说,老夫也可以赖账不承认说过啊。”

    李芳道:“那王公先说说看,是什么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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