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秋冬之际,收获的季节渐渐接近了尾声,一年两次的税赋也收得差不多了,国库充裕,各地粮仓充实,正是打仗的好时机。张问先在京师郊外举行了一次祭天仪式,然后调动御林军,决定亲率铁军营、骠骑营四万兵马南下。

    御林军还有一营神机营没能参与,因为神机营全营装备火器,最有杀伤力的其实是车、炮,新式火器虽然性能得到了极大的提升,但是依然有限,在火器部队中,大炮和战车上的琵琶连珠铳才是真正杀伤巨大的兵器,可惜这两件兵器都有一个缺点:机动能力非常差,因为太重了。

    张问并没有打算在广东和叛军相持打持久战,神机营这样的慢速兵种在南征中恐怕用不上,所以留下来驻防京师。

    铁军营以重步兵为主,但御林军军费充足,调动行军时他们依然骑马,并用骡马装运装备,只有上战场时才下马作战。骠骑营自不必言,是大将叶青成统率的一支强有力的全骑兵部队。

    袁绣姑的兄长袁大勇也在骠骑营中任职担任将领的职务,于是张问出发的那一天,绣姑来到了养心殿,一面侍候张问穿衣,一面嘱咐他注意安危,还有不要让袁大勇冲前面等等。绣姑满心的牵挂,嘱咐了太多的小事,张问也记不住,不过并不嫌她啰嗦,反而觉得很是温暖,就像平常人家的媳妇给出门的丈夫收拾行装那样,很温暖。

    张问穿上了黄金甲,骑上战马,带着侍卫和玄衣卫等人来到德胜门校场,带领已经集结的军队出发。德胜门在京师北边,军队要向南行,张问并没有从城外的道路绕向南门,为了炫耀武力,叫人在城中清理出了一条道路,带兵穿过城市而行。

    街上的百姓见到天子身穿金甲在前,甲兵队列在后,都跪在街边,皇帝过时,官吏们便带着百姓高呼万岁。这样热烈的场面让张问感到非常激动。

    章照见张问面有喜色,便大喊了一声:“天下无敌西大营!”御林军前身便是西大营,主战兵力的人员变动不大,如今没有挂以前那两面旗帜了,但是那两句话还是记得很熟的,众军便齐声高喊道:“汉家霸业万万岁……”

    提起这两句话,众军都想起了以前的辉煌战绩,一时士气更加高昂,声音惊天动地,震彻了整个京师。

    唯有京城的百姓感触良多,年轻人们自然热血沸腾,还有些人却对天子的威风感到十分害怕。

    御林军便是如此高调地开拔,出了京师,径直沿着驿道向南挺进。张问那身黄金甲也就是出风头的时候穿着好看,实际上太重了,并不舒服,出了京师他便脱了下来,换上了葛袍,一副文人的打扮,坐马车行进。

    其间张问又传令朝廷里下了一道诏书,严令地方各地为了迎驾浪费钱粮,只需要按照兵部官文调拨军资粮草便可,也不用为皇帝准备行宫,张问就住在军营大帐里面。

    御驾亲征一般情况下有诸多弊端,比如汉人皇帝大多不会用兵,手下的大将考虑的事情增多,天子安危是军队一大负担等等,不过也有好处,皇权乃是人间至高无上的权力,大军所到之处,不存在受到各种势力制肘的问题。

    在张问南下的途中,南京镇守太监王至忠,玄衣卫密使萧漀都派了人来见张问,禀报了秘密查探到的情况,除了广东那边的军情,主要就是牵涉海禁的人员……可见张问南下,可能对付江浙一带缙绅的消息,不只几个人猜到了。

    上折子的人是福建巡按习梦庚,习梦庚已经被罢官免爵,但东厂和玄衣卫的密探都从他身上查出了线索,其中与习梦庚往来密切的人,除了南方官场上的人,还有两个大地主,王氏和沈氏。

    这个沈氏和沈贵妃家没有什么关系,江南姓沈的家族不少,不过也不排除千年前他们是一脉的可能,这个倒不必追究。

    张问听了密探的禀报之后,对身边的将帅说道:“诸位的军费、官俸,都来源于国家税赋,要知道这些税都是从什么地方收上来的,家财万贯的人并没有贡献多少,他们会设法勾结官僚权贵逃避税赋,哪怕家资十万两,叫他们出十两银子也是难上加难……咱们的钱,是从最穷的人身上刮来的!他们没有钱,哪怕一年交一两税,都得从牙缝里省,但是有什么办法,啊?只有最穷的人才最弱,才最容易欺压!从古到今,从未变过!”

    众将听罢情绪都有些愤慨,张问又道:“江南的那些大地主大商贾,为什么拼命想海禁,不就是为了不交海贸税赋么?朕为万民天子,就不信这个邪,有钱人反而不交税了?不交老子就杀鸡取卵!”

    ……

    皇帝亲征南下这件事,让人感到紧张和恐慌的,就不只广东叛军杨树才了,就连身在浙江的两个大地主也颇觉不妙。要说参与上折子这件事的地主缙绅,实在不在少数,可是就他们两家最是家大业大,目标也大,很难逃过朝廷厂卫的耳目,不慌也不行。

    其中沈家的家主沈玉城最是害怕,因为这事儿他的干系最大,以前他在苏州这一带是非常从容的,上到官府,下到地主、商人、生员,那关系网是铺得很开,他经常爱说的一句话便是:没有我沈玉城办不了的事儿。

    可现在皇帝居然来了,关键是皇帝还带着几万甲兵,那是大权加刀枪,想杀谁就杀谁啊!这一回,沈玉城感觉不是很妙,好像不太办得了这事儿了。

    这时地主王斌之也坐不住,他平时一般住在杭州城内,为了和沈玉城商议对策,亲自从杭州赶到了苏州拜会沈家。

    两人一碰头,急得团团转,沈玉城几乎要急得哭出来了,他一向最爱装|逼,但此时也顾不得脸面,诉苦道:“要说江浙官场,就是朝廷里,老夫都有说得上话的人,就说那个盐都转运使,上回硬是哭着喊着要和老夫拜把子,老夫费了好大的劲才劝住……”

    王斌之道:“老沈,你现在说这些有啥用,现在得和皇上说得上话才管用!沈贵妃娘娘可是你的本家,老家也是咱们浙江的,老沈,您就和娘娘没拉上半点关系?”

    沈玉城脸色很是难看,显然没能拉上关系。

    王斌之长叹一口气:“唉!如果能和沈贵妃说上话,这事还有得救,要知道当今天子最崇信的两个人,除了皇后就是贵妃,只需要贵妃说那么一句话,也顶咱们瞎忙活十年八年啊。”

    沈玉城是个五六十岁的老头,王斌之刚接掌了王家,还正当壮年,一老一壮二人,却是平辈相称。

    沈玉城皱眉道:“瞧你说的,老夫要是和沈娘娘有关系,咱们还在这里急什么?赶紧另外想个办法吧,现在御林军可是已经在半道上了。唉唉,你说我沈家锦衣玉食,为什么还不知足呢,早知如此,何必和他们凑在一起!菩萨保佑,这次我沈家如果能度过难关,以后一定心存仁义,多做善事……”

    王斌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一边搓着手,一边来回不停地走着,眉头紧皱,念念有词道:“这事没有其他办法,咱们认识的那些知县、知府、什么巡按、御史,都不顶用!皇帝鸟都不会鸟他们,前月朝里的人说,皇帝要出关巡狩,连内阁大臣都劝不住,您老说那些什么什么史、什么使的,能顶鸟用啊?咱们别想其他的,就想怎么和宫里头的人牵上线。”

    沈玉城不住点头,两人的想法一致:“贤弟说得不错,听说皇上对女人最好,只要能让宫里的女人掺和一下,皇上便不会做得太绝。”

    “沈老,不是咱们贪,这世道,人人为利,谁不贪?不是不贪,是没机会贪。咱们今儿栽了一跟头,那是手头的关系还不够硬,您说,大乾朝才立国不到一年,这大树要长起来也得需要时间不是,咱们过了这一关,得注意发展宫里的关系。”

    沈玉城急忙摇头:“老夫不藏拙,这回真是怕了,皇上心黑手辣杀人如麻,你不是不知道,别想以后的事儿,赶紧想象辙,怎么保住咱们两家人的脑袋吧!”

    过了一会,王斌之突然大吼一声,瞪着沈老头道:“有了!我想起两个人来!”

    沈玉城急道:“是什么注意,什么人,快说,让老夫听听!”

    王斌之突然哈哈大笑,几乎笑出了眼泪,指着沈玉城道:“您老年纪大了,对风月场不了解,这事还是我想得到……哈哈哈!对了,不是两个,是三个人。”

    “赶紧说吧,什么法子?”

    王斌之道:“我先说人,一个是鱼玄机。”

    沈玉城道:“鱼玄机不是唐朝的人?”

    “此鱼玄机,非彼鱼玄机。这个鱼玄机是杭州城外上清观里的女道士,以前我因仰慕她的美貌,试图追求过她,出资给她修建了上清观居住……后来虽然没得到她的人,却是结下了一段友情,她念在我没有恃强凌弱却尊重她的意愿,而且出资帮助她,对我很是感激。现在我有事求她,她一定不会拒绝。

    我王斌之是什么人,在杭州城,想要的人还要不到?为什么?因为这个鱼玄机有妙手回春的本事,医术了得,死人也能医活那种。当时我就想,这人食五谷,哪能不生病?万一哪天我得了什么疑难杂症没辙了,说不定鱼玄机就是我的贵人,这才留了一手。

    这事扯上医术道士,又得回头说沈贵妃的事,这才说得清楚。沈贵妃有一女,因生产时难产,胳膊断了,至今无解,左臂一直使不上劲,如果鱼玄机能医治公主的胳膊,那沈贵妃是不是会感激我们呢?”

    “妙!”沈玉城大喜,又问道,“可问题是娘娘远在禁城,高高在上,咱们怎么能和她老人家说上话,又怎么能让她相信鱼玄机真能治好公主的胳膊呢?还有,鱼玄机现在在杭州吧,要去京师,一去一往,多费时日,别等公主的胳膊治好了,咱们的脑袋早已搬家,那不是白忙活了吗?”

    王斌之道:“这就要说另外两个人了,其中一个叫柳自华,杭州名妓,后来去过京师,依然做着老本行;另一个叫柳影怜,曾是杭州名妓,也去了京师,开了个乐器店。这两个都姓柳,不过不是亲姐妹,谁知道她们以前姓什么,不过就是艺名罢了。这三个,都是歌妓出身,柳影怜做起了生意;鱼玄机做了道士;唯独柳自华还在风尘。

    柳自华和我的交情很不错,让她出面去游说柳影怜,问题不大;而柳影怜呢,和柳自华以前是好姐妹,同时柳影怜和沈贵妃也有一段交情,而且不浅。

    当时沈贵妃难产的时候,差点母女一同丧命,郎中产婆无计可施。便是这个柳影怜去接的生,才保住了母女的性命,所以说起来这可是救命之恩。现在沈老明白了吧,沈贵妃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给柳影怜面子。”

    沈玉城的眉头渐渐舒展开了,他的眼睛里重新透出了希望,不由得喜道:“没想到这风尘女子,个个身怀绝技啊。”

    王斌之笑道:“名妓可不是好当的,谁不会几十种本事?所以这事还有得办,只要柳影怜一出面,甭管鱼玄机能不能治好小公主的胳膊,只要说鱼玄机是您的养女,有这一层关系,那沈贵妃还不得叫皇上手下留情,等着鱼玄机去治她爱女的胳膊啊?”

    沈玉城回过味了,颇有些感动地说:“你说鱼玄机是老夫的养女,那可就是先保全老夫啊,这……老夫真不知如何感激才好。”

    王斌之笑道:“沈老不必这样说,您老和官场的那些关系,最是树大招风,要开刀一定是先拿您开刀,所以首先得保全沈老,只要沈老没事,也就轮不上咱们啊。”

    沈玉城想了想说道:“事不宜迟,这样办,这事儿你得亲自去一趟京师,鱼玄机既然与你交情很深,只需要写一封亲笔书信即可。你去京师找柳自华和柳影怜,浙江这边老夫稳着,相机而动。”

    “如此甚好。那我就不多客套了,咱们分头行事,告辞。”

    于是王斌之即收拾了行李和钱银,带着奴仆快马加鞭北上京师。

    此时皇帝率领的御林军尚在路上,虽然御林军全部都有马骑,但军队行进自然比单独赶路慢得多。王斌之算来时间还来得及。

    他们一行人不惜马力,不惜钱财,飞奔北京,不到十日便到了。王家的生意不小,京师自然也有店铺和落脚点,他到了之后,立刻就有人接应。柳自华是名妓,名气不小,要找她并非难事。

    王斌之便通过柳自华,很快联系到了柳影怜。他虽然不认识影怜,但柳自华和她是一个地方出来的人,算是患难之交,姐妹情深,有了柳自华在中间牵线,王斌之也就见到了开乐器店的影怜。

    柳自华对影怜说道:“我一个姐妹遇到贵人的帮忙,那贵人收了她为养女,从此从风尘退隐,过上了安稳的日子,不料祸从天降,她的养父触犯了律法,危在旦夕之间。现在她正四处奔走想帮助她的恩人养父度过难关,我也想尽力帮她一把。”

    几年不见,影怜变化很大,如今素面对人,脸上不施脂粉,穿着也很朴素,看起来就像一个普通的女子一般,只是那布裙荆钗下面姣|好的身段,不是普通女子能够拥有的。

    经历了那么多世事沉浮,影怜对昔日的姐妹仍然存有情分,听罢柳自华的诉说,便说道:“我与官府的人已经没有往来了,何况如今大乾朝的官场换了许多人,以前认识的人大多不在其位,还在官场的也不一定还记得我……不过宫里我倒是说得上两句话,不知道有没有用处?”

    一旁的王斌之听罢喜不自胜,心道官府的关系咱们并不缺,就缺宫里的!

    柳自华问道:“宫里的什么人?”

    影怜淡淡地说道:“沈贵妃,还有皇上也记得我,不过皇上现在出京打仗去了。找沈贵妃能行么?”

    王斌之已经忍不住了,脱口道:“行!当然行!贵妃娘娘她老人家是什么人,一点小事,不过是一句话的问题,可对于咱们家来说,那就是天大的事。只要柳姑娘能帮忙在贵妃娘娘说上两句话,咱们全家感激您一辈子,以后但凡用得着的地方,做牛做马也愿意报答您的救命之恩。”

    “先生言重了。”影怜虽不在风尘,却仍要在世上生存,拓展关系结交朋友还是相当重要的,既然举手之劳能帮别人,为什么要见死不救呢?她便说道:“自华是我的好姐妹,既然她出面说,我没有不尽努力的道理,这事儿我一定帮忙,你们说说,犯事的是哪家,籍贯姓氏等等,我进宫去才好和贵妃说明白。贵妃愿不愿意施以援手让官府法外开恩,我就不知道了,能做到的我会尽量。”

    王斌之道:“有柳姑娘这句话,已经是大恩大德了,不过是贵妃娘娘的一句话,一定能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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