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当这玉玺在侯景手中时,也光,也飞翔,也有着种种神异之处。可是此刻,金一所见到的传国玉玺,和在侯景手中任何时候都不相同,从这中土的千年奇宝上绽放出的,竟是钱力与权力合流之后,那种华贵莫名的深紫色的光芒。

    也不知怎么,金一忽然有了一丝明悟,这样的玉玺,配上这样的紫光宝气,才真正是属于它应该有的形象。在侯景的手中,传国玉玺只是空有躯壳,只是一介死物而已,惟有现在,当它蓦然出现这里,绽放出这紫光宝气时,这件宝物才真正活了过来,金一甚至觉得,自己能够听到这件宝物在歌唱,在欢呼,在庆祝它千年之后的又一次新生!

    盘中,那些紫黑的棋子,没有人号令,也没有人指挥,就这么一排接一排地,向着这枚重获新生的千古异宝,低下了它们的头颅,接着俯下了它们的身体,趴在棋盘上,直至五体投地,完全贴服在棋盘之上。当玉玺微微摇晃着身体,好似是一个至高无上的帝王,接受了臣民的效忠之后,这些棋子便又一排接一排地,轮廓渐渐转淡,丝丝光芒从其中散出来,溶入空气之中,回归天地之间,或许……被玉玺召唤,加入到了这奇宝之内?

    金一抬着头,望着这枚玉玺,眼神、心意、灵识,全都被吸引了去,如果不是亲身体验到,金一完全无法相信,有一件法宝会像这玉玺一样,变得真如活物一般。他能够听到玉玺的呼吸,能够感受到玉玺的心跳,甚至有一种血肉相连的感应,在他和这玉玺之间回荡!

    不由自主地,他伸出手去,想要摸一摸这悬在他身前不远处的玉玺。然而就在这瞬间,那种莫名的感应,存在与他和玉玺之间的感应,骤然中断,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温和、恬淡,却有着无比强大的威能,让金一连手也抬不起来,甚至觉得自己想要触摸玉玺的念头,也是那样的大逆不道。

    “势!这一定就是势的力量!”无.形无状,莫能抗拒,在金一眼下的境界之上,除了所谓的势之外,还能是什么?想不到,依照着宇文邕的话去做,放开了自己对于力量的控制,竟然真的会达到这“势”的境界!只是不知道,是因为玉玺的来到,才令他俩权钱的合力提升到了势的境界,还是权钱交融之后上升到了势的层次,引动了玉玺的感应前来这里?

    须臾之间,满盘的黑子全都消失.不见,只剩下陈庆之和金一、宇文邕相对而立,其间的距离不过区区十丈而已。在金一和宇文邕的身后,是韩擒虎所率领的那几百名大周卫士,而陈庆之的身后,不知何时,也再度出现了白袍精兵的身形。与之前金一所打散的那些白袍精兵不同的是,这一次站在陈庆之身后的这些白袍精兵,每一个都是那么栩栩如生,每一个的盔甲上都带着不同的伤痕,每一个的眼神中都是坚定而带着丰富到极点的感情。

    这,才是真正的白袍精兵吧?而.不是之前,陈庆之用兵家的撒豆成兵法术,祭出来的那些幻影。否则的话,什么样的幻影,会对施术者有着这样深的热爱,以至于这些白袍精兵即便处在玉玺这样无可抵御的大势之下,依旧能坚定地站在陈庆之的身后!

    一切,都仿佛沉静了下来,硝烟和杀气都从这棋盘.上隐去。直到陈庆之开口,才打破了这不同寻常的宁静。他微笑着,抚着手掌,眼睛却望着在空中载沉载浮的传国玉玺:“果然,惟有能够领悟到权势者,方能挥这件宝物的真正威能,如侯景者,纵使能窃国为己,也无法真正掌握这件中土的奇宝啊!只可惜,自始皇身没之后,中土帝王虽多,然而能够真正领悟到这权势之奥妙者,寥寥无几,而能降伏权柄之人,更是千载之下惟有宇文大家一人而已!此宝,直到今日,才算遇到了真正的明主啊……”

    “好说。”宇文邕淡淡地,看不出一点得意的神色,甚至.于金一也觉察不出,他和那玉玺之间有什么联系,那玉玺所散出的无形大势,和他之间有任何关联。他只是仿佛和自己最为亲信的臣子相处时那样,对着陈庆之拱了拱手,就好像站在他面前说话的,并不是前一刻还试图将他置之于死地的仇敌,而是为了他的大业殚精竭虑,如韦孝宽这样的柱石之臣。

    “陈白袍,久闻盛名,只恨我晚生了数十年,无缘见.到你在战场上的风采,犹记得我幼年时,先帝每曾说起当世的兵法大家,历数各朝名将,末了都少不得要提起陈白袍之名,其叹想怀念之处,都会令我好奇万分,是何等卓的人物,能令先帝那样的当世豪杰念念不忘?今日有缘识荆,足慰平生!”

    宇文邕这一番.话,听不出有任何敷衍和接纳的成分,似乎完全是自内心的真诚,让陈庆之也不禁笑了起来:“好气度!宇文大家,倘使我晚生八十年,以未有所属之身遭际大家,只怕也要委身以事大家,在你的麾下开创中土的新时代!只可惜,老衲已经是天年将尽,况且忠臣不事二主,我既已追随南梁武帝陛下,纵使陛下早已身没,此生亦不会再为别家主君效命矣!”

    “好一个忠臣不事二主,南北相争数十年,不知多少人听了你这一句话,要活生生愧杀!”宇文邕叹息,微笑,竟恨不得能和陈庆之把酒共话平生,追思沧桑百年一般。

    而陈庆之,却洒然地转向金一,对于他和宇文邕之间的往来问答,没有现出丝毫的犹豫和牵绊。这是否说明,即便在玉玺的大权面前,陈庆之依旧潇洒自若,没有受到半点控制和压逼?金一心中不禁好奇,好奇到了连心都痒痒的地步,究竟是什么样的机缘,令这个数月之前还只是和自己伯仲之间的百岁名将,领悟到了这样的境界?

    似乎是从金一的神色中看出了他的疑问,陈庆之笑道:“人寿有时而尽,到尽时方可觉迷!古人云,朝闻道,夕死可矣,原先我读书,读到这一句话时,也只是叹息,人之追寻真知的渴望,真可以到这样的地步么?直到自己身临其境,才觉这一句话背后的真相,若要觉至道,多半就是要付出生命的代价啊!”

    他顿了顿,没等金一说话,便摆了摆手:“老衲时日无多,故此不得已才出此下策,要借这一次的布局,将老衲值得留下的东西都托付其主,差幸大事已了,宇文大家和金钱神,不但藉由此一机缘,领悟到了大势的妙境,更因此而引出了传国玉玺的真身,可称是不胜之喜。未来时日多艰,若是凡间的英雄不能振作,这中土数百年的乱世,还不知要持续到何时才是尽头。金钱神,宇文大家,勉之,勉之!”

    金一是满肚子的问号,但陈庆之却完全不容他有说话的空隙,他的样子,就好像是一个人临终之际,借着那最后一点回光返照的清明,在交代后事一样:“邺城之役后,我留在城中搜寻侯景的下落,未果,却遇上了降临城中,与那高长恭形影不离的达摩。当日在南梁时,我便与达摩相识,彼此谈佛论道,颇有参详之处,可称为故交,这一次相遇,达摩意在重振中土佛门,对老衲也寄望甚深,殊不知自武帝崇佛,江南百姓全心尊礼三宝,却横遭侯景之祸后,老衲便对佛门失望已极,彼此终究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不过,从达摩所讲的大乘佛法之中,老衲亦是意与神会,领悟到了兵道中一直不曾领悟的至高境界,不战而屈人之兵。说来惭愧,老衲一生征战沙场,人称我是白袍军神,然而却直到放下屠刀数十年之后,从佛法之中才窥见了这境界的一角。说起来,这其中尚有你的一分劳。”他说着,眼睛望向的正是金一。

    “我?”金一愕然,待听陈庆之续话,才知究竟,原来这一层境界,亦是源于当日他和陈庆之联手与侯景交战,以全身心的力量,去对抗在侯景操控下的传国玉玺。正是那一次对于身心的激荡,才触动了陈庆之道途上的障壁,使得他看到了那层障壁背后的一点真相。

    “或许,这当中还是有着菩提子的劳吧……”不由自主地,金一又联想到了自身,若不是菩提子的神异,他又如何能够从劫火之中脱身?须知惟有领悟到了阿赖耶识,或是达到了圣者的境界,方能渡过一场劫数而平安无事!

    大约,虽然他自己还没有自觉,从那一次的渡劫、被困,到重塑金身,回归现世这一场中,他已经触到了那境界的边缘罢?只不过,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他的灵识却没能领悟到那一层次。

    就在这时,陈庆之的身形,忽然像之前那些黑子一样,变得虚无飘渺起来,只是在一眨眼之间,他的轮廓都已经模糊不清!而他身后的那些白袍精兵,仍旧矗立不动,却一个个眼中落下泪来。痛哭,只为了自己的神将要离去!第三十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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