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李佑正在署中签押房闲坐,正考虑自己的生活琐事。

    忽见赵良礼大官人闯进来叫道:“你这当叔叔的忒不成体统了”

    李佑立起见礼道:“大官人何出此言?”

    “你见过我那小女儿了?为何唆使她不听父母之命?”

    李佑叹道,昨天那小娘子果然是在套他的话头。一不提防还真被她套出了一句,估计回了家就拿去和父母讲理,小女孩也就这点心思了。

    “小七娘子都说了些什么?”李佑问。

    赵良礼坐下道:“她说你对她讲,与钱家结亲不过贪图同气连枝,彼此呼应而已,但赵家已是富贵之极,何须多此一举,岂不闻水满则溢月盈则亏。再而赵家以文章才名和累世显宦立足士林,与皇商豪族结亲,叫他家门彩大增清了几分,赵家却未必有得利。”

    李佑连忙否认,他又不是三姑六婆长舌妇,哪有什么兴趣去议论别人的家事。只不过下意识说了一句“钱家不可交”。没想到回去后被那小七娘子添油加醋引申出这许多道理,还假托是他之语,真是意外的被小女孩当枪使了。

    不过编的这段话似乎也有几分道理,赵家好像不见得一定需要和钱家联姻。

    “这话真不是你说的?”赵大官人再次确认道。

    李佑摇头道:“在下对别人的家务没有兴趣。”

    “这就对了你向来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唯恐麻烦上身。”赵良礼点头道:“再说你也并非如此矫情庸俗的人。”

    莫名其妙被表扬的李佑没想明白,难道鼓励赵良礼把女儿嫁给钱皇商家就不庸俗了?

    他感到赵良礼的思维开始跳跃,果见他大发宏论道:“世间大多虚伪而不见真性情人人皆道择婿重才不重财,这样真的就好?”

    这个…李佑又有点跟不上赵大官人的想法了。据他亲身所见,世人嫁娶明明都是重财不重才的,双方为了几两银子大打出手的比比皆是,怎的到了赵大官人嘴里就成了人人皆道重才不重财了?

    想来想去,大约是他和赵良礼生**验有差异的原因。

    打个比喻,若有家财万贯的富翁招婿,一个选择是学习成绩不错可以免赋役、有望考举人的年轻穷秀才,另一个选择是同样有钱的富户。这个时候,穷秀才未必就比那富户竞争力小了,所以重才不重财的现象也是有的。

    李佑觉得自己无话可说,且继续听赵大官人发牢骚。

    “人人都说我赵家文风鼎盛书香世家,既富且贵,不缺财势,招女婿应选士子清流才为美谈,不该跟什么皇商勾结。就连我女儿也作如此想法,一门心思要嫁才子。”

    其实我也这样想的,李佑心道。既然你家是混文官士林这个圈子的,确实勾结读书人才是正理,与俗不可耐的大皇商扯在一起作甚。

    其实到了这年头,文人对商人也不是很排斥,许多官员家里一样有人去经商,但关键在于钱家听说是有点外戚的身份,再具体的李佑也不清楚了。

    “可笑世间人都为虚名所累,几本男女破书除了才子佳人还是才子佳人,一点新鲜没有,倒叫人心受害不浅。事实上,有出息的士子就有志向,有志向的就要考进士做官,去做官就要辗转四方。若是带着家室,不免颠沛流离,几年一任奔波江湖。若不带家室,你且看看陈巡道,他的妻小在哪里?听说是放在老家,这样与守活寡何异?若是连功名都考不上,更连带着让人笑话难道我赵良礼的女儿该为了要门面风光去吃这些苦头?”

    李佑终于明白,赵大官人不是兴师问罪来了,是因为不被理解找倾诉对象来了。

    “相比之下,钱家虽然不是功名缙绅,但也是大富大贵的当朝太后族人,世代以皇商为业居于苏州。嫁入他家安逸富裕,离娘家也近,不会有飘零外方之苦,比起前途不定的士子如何不好?”

    当朝太后族人?李佑心里暗暗吃惊。他虽然官小位卑,但也知道当今天子即位时年仅八岁,至今已经七年,目前尚未大婚亲政,太后在宫中的分量很重。坊间传言,当年先皇遗诏由太后听政,差点开了大明的先河。不过太后为人贤德,悉委政事于内阁。

    最后赵良礼唏嘘总结道:“如我这般贴心的父亲,简直天下少有,可惜一片苦心反而招了埋怨。微斯人,知与谁同。”

    结束了演讲,赵大官人顺手从案上拿起一叠纸,拍在李佑前面:“休要发愣,给我写。”

    “写什么?”李佑纳罕道。

    “将我刚才所述之意,全都记下来,当成书信写给你侄女。开导她安心过一两年嫁人,不要拿着才子佳人故事入迷了,尤其是你编的那个什么一个小姐挑几个公子的,也不知道有什么意思,许多女子都爱看。对了,要写两封,再给我哥哥写一封。”

    原来赵良礼像个老婆子一样剖心置腹唠叨许多,是为了叫他充当知心叔叔写信…李佑双手紧握,这信不能写,至少不能现在写。

    他那一笔烂字如何能见光,亮于人前是要闹笑话的。平时公务自有书吏代劳,这儿总不能叫人代写。

    更重要的原因是钱家干的那些事儿胆大包天,一旦盖不住后患无穷,真的适合劝赵家冒不必要的险去联姻?他还指望抱赵家大腿呢。

    但钱家参与侵吞海塘石料的事本该严格保密,为了自身安全,不可让任何人知道自己已经发现的。此时说不说出来?

    见李佑纹丝不动,赵良礼面带疑色,“你到底还是不愿让我与钱家联姻?”

    “正是此意。”李佑很严肃道。

    赵良礼也察觉了李佑的纠结心情,好像有什么难以言语的事情。顿时恍然大悟道:“莫非…你对小女有意而羞于启齿?说起来也就差四五岁。”

    李佑被惊的剧烈咳嗽几声,“我已有妻室不要胡言乱语”

    赵良礼笑嘻嘻道:“你来当女婿,我还是很中意的。皮囊不错,有点诗才,又兼小小年纪混出个七品官身。最难得的是能够本土为官,不用离乡背井远涉他方,这点足以羡煞所有人了。可惜啊,已经成亲了,早知道当初该抓住你的。”

    李佑驳斥道:“当初在下不过区区县衙小吏而已,我不信你敢屈尊到把女儿嫁给小吏。”

    “也是,险些忘了你也是个卖身求官的,不去当别人女婿还有得苦熬。”

    李佑佯怒,拍案起身道:“赵相公辱人太甚不送”

    “别装模作样了。”赵良礼丝毫不在意,“我晓得你其实没生气的。我真不懂了,你到底何意?”

    李佑只好重新坐回位子,难道真要说出实情?于是试探道:“你对钱家的事情知道多少?最近他们作石料生意,你可了解?”

    “这又如何?”赵良礼不明白李佑为何说起此事。

    李佑仔细观察赵大官人的神情,确定他不明真相,便凑近了小声说起来。

    听得赵良礼瞠目结舌,“盗卖海塘石料,当真?”

    李佑点点头。

    赵大官人苦笑道:“你究竟是个什么独特气运,到哪里都能撞上泼天大案。”

    “这话就错了,我比别人并无不同。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肯定有别人也发现了,只是都像我一样心有畏惧或者没有好时机不敢明言。你能知道是因为我说了出来,若知情人都不说,那岂不就和事情没有发生一样。”

    赵良礼叹道:“有理,连我也要装作不知了,谁晓得这事和太后有没有关系。有这个隐情,那万万不可与钱家联姻。其实我只求个稳妥,若被搭进去就不划算了。婚事且作罢,不过得想个什么适宜说辞。”

    李佑准备送客了,结果赵良礼又扯出另一桩事:“上次与你说的今年评花榜选花魁的事情…”

    李佑对此无语,刚刚讨论完儿女大事,转眼就开始谈论ji家风尘事,连个缓冲都没有,您不觉得很别扭很违和么?

    “我是打算力推你当主评的。”赵良礼说明了意思。

    李佑想也不想就拒绝道:“本官现为七品命官,怎能众目睽睽之下去做这等事,有失体统。”

    “你做官做的越发呆板无趣了。七品推官算什么,想当年秦淮河上品艳评花,人家二品尚书一样出来坐主位。你又不是清流出身,有何必要装正经。”

    被数落一顿的李佑打岔道:“时间尚早,以后再说。”

    “好,今日且不说这些。当下*光正好,过几日我欲泛舟游春,你要赏光。”赵良礼起身走人了。

    对李推官而言,这事还不算完…

    回去后,赵良礼大官人为了与钱家断掉婚事,很是费心想了一番用什么借口比较好。

    最后,他没有令大家失望,拿出了一贯的不着调作风,使人去钱家传话——万分抱歉,赵大官人改了主意,打算将女儿许给府衙的李推官,所以不能与钱家联姻了,还望贵府海涵,多多谅解。

    可怜的李佑,又被赵良礼无赖般的当枪使了,意想不到的卷入一场说不上是好还是坏的风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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