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大参的遭遇,在城中传起来时,大多数人都只当了笑话看。觉得这位老大人真是近年来苏州府最倒霉的新官,真该去烧香拜佛外加做法事驱凶怯邪。

    只有三个和李佑关系密切的人雾里看花的,隐隐约约的,觉察出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门道,分别是王知府、黄先生、赵良礼。

    却说当时石参政狼狈的逃回官衙里,一时惊魂不定,又听禀报说外面聚众闹事的都散了,这才略略心安。

    心安归心安,但他这脸面算是再次丢尽了,而且丢的莫名其妙。

    他身为三品朝廷命官,威严荡然无存,以后怎么抬得起头这其中必然有奸邪弄事,到底是谁?到底是谁?

    高先生安慰道:“东翁不必介意。观前人笔记,历来在苏州府为官不易。”

    话虽如此说,但上任不到两个月便两次被毁掉仪仗也太…前所未有。

    过了好一会儿,高先生又道:“请东翁对外称病,不能监临院试。”

    石参政那略微发颤的手死死按住案角,半晌不语,不知想什么。

    这高先生真是害怕石参政一条道走到黑,不撞南墙不回头。如今这情势,若一意孤行要去追捕暴民或者监临院试,说不定又要发生些类似今天这样的事情。

    当务之急不是查明真相,而是壮士断腕,快刀斩乱麻。所以高先生劝说石参政辞掉监临官位置,算是自扇耳光也得认了。

    考场可不比其他地方,乃是国朝官僚体制的根基所在,即使明天只是个院试。惹出乱子后朝廷追究下来,按照官场追责惯例,首先不遵循旧例的石大参先跑不掉,即使他有一万个道理。

    做官不循规蹈矩有时不见得是坏事,但要因为不循规蹈矩出了什么坏事,那么那个不循规蹈矩的人肯定要坏事。

    想推迟考试躲过这阵子风口浪尖,更是不可能的,考试时间是已经锁在贡院里的主考官定下的,监临官无权推迟。如果违背内外帘官不得交通的规矩,主动去和主考官沟通推迟考试,那惹起的舞弊嫌疑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所以为今之计,无论石大人日后有何打算,不管是为了他自己前途还是稳定大局,目前必须立刻辞掉监临官位子。要知道后天凌晨二更就要开始放炮点名,再不推掉就来不及了。

    可惜,无论是高先生还是石大参,虽然有所怀疑,但都没有认识到李佑的真正凶狠处。只弄出这么一场事,除了看个热闹出口气外没有实际好处,是李佑的风格吗?

    话说另一头,垂头丧气的沈同知带着嘻嘻哈哈的衙役回到府衙,他此时懒得追究什么不听号令、擅自行动的罪责了,没用,最多不痛不痒的打几板子。

    他去向王知府复命时,却冤家路窄撞上了李推官。

    李佑关心的问道:“有劳二府了,事情如何?”

    沈同知深吸一口气,输人不输势的答道:“及时赶到,顺利驱散民众,幸无酿成大乱。”

    “哦,镇抚民变,向是大功,今年考计少不得浓墨重彩一笔了,下官先给沈大人道喜了。”李佑由衷的恭喜道。

    话说,府署佐贰官的考计是要上报到分守道的,很难想象,石大参看到沈大人功劳薄有这么一条后是个什么心情。

    沈同知被气得要吐血,也不和李佑继续搭话了。匆匆见过知府后,回到同知厅,再次闭关不出。

    他反思道,龟缩了一个多月都没有犯错,今天应继续坚忍不出的,不该急于表现而出动。于是默念了几十遍“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的法诀。

    他又翻出三国志通俗演义一部,看诸葛亮六出祁山故事。别人看三国,都是代入诸葛武侯,沈同知爱好比较特殊,喜欢代入忍者司马懿。

    忍,忍,忍。

    李佑目送沈同知离开,略略问了几句同行衙役,便去见王知府。

    “下官给府尊道喜了”李佑今天第二次由衷的恭喜道。

    王知府看完手中公文,抬头道:“喜从何来?”

    李佑笑道:“石大参怕是不会去监临院试了。府尊体面失而复得,岂不值得一喜?”他嘴里说的失而复得自然不是位子,而是脸面。

    王知府略一沉思,便知道李佑说的有道理,到了这个份上,石大参怕是也没脸面去监临院试了,何况对他来说还有十分不可测的风险,谁知道考场上会不会闹起来。

    不过王知府对此不以为然,这也没什么可喜罢,毕竟他是直管你的上官。

    “石大参强要监临,如今惹得舆情不平,势如火山。若欲还位于府尊,府尊可以坚拒不受”李佑进言道。

    王知府闻言却感到浑身惊悚,李佑这简直是毒到极点的绝户计,要把石参政逼到在苏州府无处容身了。

    设想一下,若石参政去监临院试,那与踩地雷阵差不多;不去监临,那就是公然渎职;还给苏州府,府衙也可以不接。

    分守道说白了是个督导政务的机构,不是省府州县这样的行政体系,乱命插手府务在先,又出尔反尔在后,府衙自然可以有所不受,事情摆在明面上,官司打到御前也是占理的。

    似乎石参政只有一条路了,李推官二月底闹米荒时也走过这条路的,你懂得。石大人当初怕是做梦也想不到,看似简简单单的一件立威公事,以科举功名和上司的大势压人,应该无往不利,结果最后被李佑折腾到这个程度。

    王知府想来想去,摇头道:“这般未见得好。”

    下克上的忌讳李佑岂能不知?但他也是没办法,他和石参政之间虽然没有直接利益冲突,但就算是意气之争,互相“啪啪”的打脸打到了如此地步,那也是不可调和的了。

    在这中间,承上启下的王老知府就很关键了。这个老头比较软,又喜欢回避问题,所以李佑要拼命鼓动王知府与石参政的对立。

    “等正式移文过来再议。”王知府最后道。

    然而李佑和王知府快等成望夫石了也没等到石大人辞掉监临官的消息。顿时李佑有些惊疑不定,难道自己判断错了?石参政真会脑子一根筋的去监临院试?

    其实李佑没有判断错,石大参确实交出了监临官位子,不过却交给了按察分司陈巡道…李大人在府衙等公文,那等到地老天荒海枯石烂也等不到。

    却说分守道署紧急移文到按察分司,要移交监临官位置。陈巡道看了后感到事关重大,又将黄师爷找来商议。

    黄师爷分析道:“听闻午后时分,数百童生在分守道署聚集鼓噪,石大参显是害怕乱事蔓延至明日,故去职自清尔。”

    陈巡道没去想院试之事,却若有所思的跑了题,“以你看来,今日之事是不是李佑所为?”

    “要说有干系,肯定不是他指使鼓动的,他不会落下这些把柄;但要说没干系,也不全是,一言难尽也,其中关窍我看见了却看不清。”

    “若是他引发的,未免不合君子之义。”陈大人叹道。

    这句与其说叹的是李佑,不如叹的是他自己。大家都是混官场的,基本一帆风顺的陈大人忽然考虑起,如果自己遇到类似的事又该如何是好?四书五经和他那老师也不是万年管用的,有时候还真羡慕李佑敢作敢为。

    对此黄师爷答的云山雾罩,“既非君子,也非小人。圣人之道,只有圣人才可行得。可又有谁能说自己是圣人?不是圣人的难道都是小人?圣人和小人之间也有中庸之道。所以圣人之说,且照着讲,圣人之意,且存于心,以此修身。至于经世临事当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实效为先。”

    陈巡道没有就此继续说下去,只道:“我观李佑,恩仇心太强,报复心太重,有机会要劝劝他修心养性。”

    黄师爷灵光闪现,顺手拍出一记飘飘欲仙掌恭维道:“李大人当初在东主属下,尚能加以管制。如今那府衙里山中无老虎,叫他愈加无法无天了。以想来满城文武,也只有东主有本事能管住他了。”

    陈巡道哂笑道:“不说这些了,这次监临院试的差事是个烫手山芋,接还是不接?”

    的确烫手,如今流言肆虐,诸生不稳,连闹衙的事都出了。谁能保证考试时候一定不会出乱子?真要闹了场,谁接手谁倒霉。

    黄师爷皱眉思量再三,才道:“还是接得好。区区院试,本当不得什么,今年下半年的乡试才是重头。外省惯例是知府监临院试,巡抚监临乡试。但我江南没有巡抚,以品位论,贡院所在的苏松分守道监临乡试最适宜。可如今石大参被李佑搅缠的章法大乱,堪称因小失大,看现在这模样,下半年他有何脸面去监临乡试?”

    听到这里,陈巡道双眼一亮,他显然明白黄师爷的意思了。分守道、分巡道是两道并立的,如果他这苏松分巡道能成功监临院试,那到了下半年,乡试便该顺理成章的由他继续上了,估计到时石大参也没脸出来再争夺监临官。

    监临乡试在外省是巡抚的特权,如果他陈英祯能监临一次乡试,从某种意义上说,岂不相当于有了巡抚之望?

    想至此,陈巡道喜从心生,对黄师爷道:“气运之事真是奇妙难测。李佑与石大参胡搅蛮缠,倒叫本官小有得利了。”

    黄师爷提醒道,一切的前提是这次院试考务别搞砸了,这责任还得压给李佑,解铃还需系铃人么。

    陈大人并不知道,以李佑的算计本来是可以得利的…还是暴利。

    话说回来,石大参并没看透李佑的诡谋。但出于给自己找台阶下的心思,仍不肯将监临官位置还给府衙,却误打误撞的逃过一劫,也算他到苏州府来的唯一幸事。比起被刁民围攻,这才算真正逃过一劫。

    待李佑知道了消息后,几乎以头抢地,他怎么就没想到府城中还有和分守道并列的分巡道衙门处于惯性思维,只想着府衙了。

    千算万算不如一个漏算陈大人您到了府城后也太低调了罢,低调的下官都差点把你忘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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