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这文华殿里,如果说别人是外行看热闹,那么袁阁老足以称得上是内行看门道。

    他本就已经因为铜活字的事情而有所怀疑,如今在一旁老眼旁观,又看到天子对李佑办报的态度,心里便更加确认自己的判断。

    李佑看似胆大妄为肆无忌惮的开设报坊,背后八成有天子直接或者间接授意。估计天子也是以此做试验,看看效果究竟如何,不然天子为何会说出“让李佑试行以观后效”的意思。

    议事完毕,群臣按着级别从文华殿鱼贯而出,然后又是三三两两散去。李佑出了殿门,望见袁阁老已经走到了数丈之外,连忙追上几步,并高声招呼道:“袁公留步!”

    袁阁老虽然听到了李佑叫声,但充耳不闻,反而加快脚步,矫捷的窜进了内阁之门。

    开玩笑,这时候能与李佑接触么?那李佑今天莫名其妙的放了尤和一马,大概已经有很多人做出猜测了,或者猜测他袁立德与李佑做出了交易,或者猜测他袁立德向李佑服软。如果此时与李佑夹缠不清,看在别人眼中岂不坐实了猜测?

    再者,若真被误会与李佑有什么关系和交易,只怕还会为自己招来莫名其妙的压力。谁知首辅和次辅作何想?

    李大人只能对着袁阁老背影望而兴叹,无奈的摇头苦笑几声。如今的他进不了内阁院落,那等中枢机要之地。擅自闯入是重罪,足以赔上自己金书铁券。

    出了宫,李佑又在六部衙门转了转,这才向城北而去。等到了国子监时,已是午后时分。

    报坊招贤的公告依旧道旁张贴,不过昨天的新鲜劲头已经过去,没什么人驻足观看。李佑来到彝伦堂西厢房。问暂驻此地的崔真非:“今日有多少人报名?”

    崔真非低头反复确认名单,无奈的答道:“两个。”

    果然还远不如昨天,两天算下来只招到了十一个人。李佑对这个结果皱了皱眉。按照预案需要八十人,却只招到十一个,这进度大大的拖后腿。这样下去猴年马月才能将草台班子搭起来?

    李佑算了算时间,估计二房老丈人金百万快到京城了,到那时自己的重心又该放在银号那边,在此之前报坊必须走上正轨。他目标不但是话语权力,而且还有宣传鼓吹惠昌银号和异地汇兑业务,两者结合,堪称相得益彰。

    确实是相得益彰,金融行业很大程度上靠的就是名气和信心,而名气和信心是可以通过舆论来获得的。越早动手,收益越大。

    想至此。李佑有点着急,这进度不能再拖了。国子监办报厅可以不着急,慢慢悠悠的筹备,而他却是很急迫的。

    必须要以最快速度将障碍都解决掉!李大人又一次下定了决心,嘱咐过崔总编继续守着招人。便向国子监外院的办报厅而去。

    在办报厅,李佑发现因为险些去桂林府看山水、所以几日不在国子监露面的尤大人也在这里。

    这厮来得好快!李大人感慨道。上午朝议刚刚结束没几个时辰,免去外放之虞的尤副总裁就已经重新现身在国子监了。只怕他担心夜长梦多,又担心复职迟了被扣上心怀怨望的帽子。

    李佑没有去找尤和,先去找了另一个办报副总裁孙御史。这次他真是打开天窗说亮话,没有按照通常的套路。对孙御史很直白的说:“孙大人你放出招人消息,却又不开始,惹得众监生齐齐观望,使得本官这边的招贤进度迟缓。这未免不够厚道了。”

    孙御史对李佑心怀不满,公事公办道:“本官奉朝廷之命办报,是为公,并不为为李大人办报,此乃私。公私之间,李大人分不清吗?”

    不过李佑能跑过来讲出这番话,说明真有效果,看起来着急了,孙御史又暗中想道。

    李佑又提出要求道:“那就请孙大人明示暂缓如何?”

    “招人势在必行,但时机抉择由本官视情况而定!李大人并非上司,管不到这些罢。”孙御史又一次拒绝道。虽然他故意拖延,起到了妨碍李佑招人的目的,首辅老大人派他前来,就是要干这个的。但与此同时,他也真是想要招一批自己人,只不过要等待时机而已。

    当初李佑还管事时,以广撒网广布局的思路,为国子监办报所招了六十个人,打算放到全京城去;而石祭酒接任总裁官后,思路则是“精英”办报,觉得用不到这么多,直接裁了一半人选。

    但孙御史作为副总裁上任后,又感到办报厅中的监生都是别人招来的,他这个副总裁缺乏根基,对今后夺权不利。读书人讲究师门,这个道理放到办报厅里,谁招进来的人,就是谁的门人罢。

    所以孙御史打算进行扩充,至少再招进一二十人进来,以此充当自己的班底。不得不说,石祭酒和孙御史的想法,都很传统。

    “好,好,很好!”李佑终于可以确定,这孙大人同样是块茅坑里的石头,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便扬长而去。从孙御史这里出来,李佑又去了院中另一端尤少卿的房中。

    却说尤少卿见到李佑笑容满面的走进来,不由自主的产生了一丝丝因为险死还生产生的畏惧感。就是这个人,不动声色之间就差点把自己打发到万里之外的边荒。

    除此之外,尤少卿的心情可以说极其复杂,很不是滋味。起初就是李佑既挖坑又埋人,害他距离被外放到桂林府仅有一步之遥,但今天上午的紧急时刻,却又是李佑突然主动示好,把外放险情排除了。这形势忽上忽下的,叫他直到眼下仍然心有余悸。

    而且尤少卿并未因为事情过去而安心,还有许多说不出来的担忧。扪心自问事情真能算是过去了吗?

    只怕未必,李佑今日朝议上的举动太莫名其妙了,不知又打着什么主意,得不到解释之前,尤少卿怎么可能放得下心?李佑平白无故的出面保住他,定有后手。

    对此他也是隐隐有所猜测的,莫非李佑想通过这种恩威并施的手段让他屈服,将自己拉到他那边去,然后从中获利?

    但这是不可能的!他尤和饱读圣贤书,深受袁阁老大恩,操行挂嘴边,节义在心头,绝非没有立场的人,怎能屈服于一点小小的磨难!

    却见那李大人的笑容和外面的初春阳光一样温煦,见过礼后,关怀的问候道:“尤大人受惊了,罪过罪过。”

    心里有阴影的尤少卿还了礼,尽可能面色如常的寒暄。说过几句后,李佑长长叹道,“这次袁阁老为了保住尤大人,真是费心了。”

    这是什么意思?听到李佑忽然提起袁阁老,尤少卿心中警钟长鸣,登时将提防心提到最高级别。

    不过他也很奇怪,大人物力保门生故旧,乃是人之常情,官场中比比皆是。百姓口中的官官相护,其实最贴近的解释就是这个意思。李佑难道想拿这个做文章?他李佑难道就没有庇护别人的时候?

    不敢随意接话,尤少卿抱着“万言万当不如一默”的念头,装聋作哑低头喝茶,任由李佑自顾自的说话。

    “看起来袁阁老很看重阁下啊,这次使了不少力气,尤大人真乃有福之人。”李佑啰嗦几句,见尤少卿不答话,大感无趣,便话头一转,又说起别的事情:“前两日傍晚时分,我那报坊有几车活字,在门外街口被大兴县衙役拦住,险些遭到扣留,这件事与尤大人有关罢?”

    这件事确实是他通风报信的,那又怎样?听到提起自身,尤少卿更加沉默,仍旧不开口,不给可趁之机。

    “本官很费周折的大兴县县衙里打探过,确实是你使人向县衙检举的,难道尤大人敢做却不敢承认么?”

    尤大人不知道活字内幕,袁阁老也没有告诉他,所以他眼下并没有意识到什么。

    这时候,李佑又坦然道:“当然,本官并无追究之意。当时县衙向各大书坊发过公告,暂禁活字买卖转移,遵守官府公告是应该的,所以尤大人检举揭发倒也不算错。”

    尤少卿彻底糊涂了,李佑东一句西一句的,到底想说明什么?难道今天他进了自己公房,就是为了拉家常扯闲话么?

    看了看外面日头,李佑起身道:“时候不早了,告辞!今日我说的这些话,还请尤大人向袁阁老转述一二,袁阁老想必会有所领悟。本官从不无的放矢,这很重要,切记切记!”

    茫然的目送李佑离开,尤少卿思量片刻,实在不得其要领,但李佑说过的话,又不能不慎重对待。当夜,尤大人赶往袁阁老府上拜访,把李佑的话原原本本转述一遍。

    袁阁老听完几个要点,在心里想了想,忽然意识到李佑想说明什么了,愤然道:“此错非彼错!又中计矣!”

    他本意是要为毁损吏部公文的尤少卿开脱,而不是为唆使大兴县衙堵截宫中货物的尤少卿开脱!

    尤少卿的两种错误不是一种性质!前者天子不会在意,后者天子目前还不知道,但知道了肯定会在意!

    难道这也是李佑挖的坑中坑?却在这里等着他跳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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