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胡楚元的意料,左宗棠并没有因为他口出狂言而训斥他。

    过了片刻,左宗棠竟然渐渐平息心中的怒意,非常平静的和胡楚元问道:“你有没有好办法呢?”

    胡楚元道:“那就要解决问题的根本。”

    “哦?”左宗棠不免有些好奇,问道:“那你觉得该怎么解决?”

    胡楚元道:“说起来很简单,只是做起来难。当今天下有四万万人,种地的农民至少有三亿五千万,余下的才是商贩工匠和官吏兵丁,要想提升国势,那就要让这三亿五千万农民都变富。譬如说,引进良种,推广新棉,推广新桑新茶,修水库,开渠道。等他们变富有了,商贩自然更富,朝廷无需加税,赋税也充足可用。”

    左宗棠难免有些不屑,因为类似的话,他已经听说了几千遍,便道:“果然是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

    胡楚元却道:“其实也未必就真的有那么难,我原先已经和中堂说过了,等江南商行的利润稳定了,我就会建农学馆大量培养精通农桑之才,再在江南五省围绕着茶丝两业筹建一家江南农业合作社,向五省农户提供小额的低息贷款,鼓励他们买新种,勤耕种。朝廷无钱投资地方,那就由江南商行贷款给各府衙门兴办水利,修渠修路,再修水库,旱时放水,涝时蓄水,短则三四年,长则十年,江南五省必定会变一番模样,赋税之强,胜过往年一倍有余,那时候还用额外加税吗?”

    这番话,左宗棠确实是大略的听过一次,可他当时认为胡楚元不过是一时的念头,即便有所投入,那也会是很有限的一些钱,杯水车薪。

    现在再听一次,他才知道胡楚元早已是xiong有成竹,江南商行不过是救国图强的第一步,此后还有更多的计划。

    想到此处,左宗棠也忍不住拍掌赞叹道:“原来如此……奇才焉可轻出,此乃天下之大幸也!”

    奇才焉可轻出,此乃天下之大幸也!

    能够得到左宗棠如此程度的夸赞,任何人都会很兴奋。

    胡楚元也很开心,他笑一声,和左宗棠续道:“中堂,我这个计划虽然好,却只能救江南五省,此外还需要中堂和何大人的鼎力支持。”

    左宗棠颔首轻笑道:“此事不用你来担心,只要你真心图强国力,老夫可以逐渐让江南商行的影响力扩展到其他省。以你之才,只是经营生意就太可惜了。眼下你先努力经营好江南商号,做你承诺的这些事,待你的丁忧之期一过,老夫必当鼎力向朝廷保荐你。”

    胡楚元拱手笑道:“多谢中堂!”

    左宗棠则道:“老夫观你所学,远非经史之识,你不妨和我说说,你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些想法,这些念头,等老夫回到江宁,闲暇之时也可以自己研习。”

    胡楚元想了想,道:“一半是看书学来的,另一半则是自己想的。若是中堂也要看几本奇书,那我就推荐两本!”

    左宗棠好奇的问道:“哪两本?”

    胡楚元道:“英国人亚当斯密的《富国论》,德国人克劳塞维斯的《战争论》。这两本书在国内都没有译本,只有原文,或者都是英文版,中堂可以找几个精通英德文的人翻译成汉文。”

    左宗棠半信半疑,问道:“你觉得这两本书比之《论语》可有长处?”

    胡楚元想了想,道:“不能这样比,我推荐的这两本虽然是洋书,却很实用,说的道理更简单。再者,《论语》出时哪里有洋人,又哪里有蒸汽机?时代总是在不停变化的,如果守着经史就能强国,朝廷何至于有今日?”

    左宗棠哑然。

    想了想,他道:“老夫明日就要走了,难得今夜习习,也没有什么事情,你就和老夫随便说一说那两本书里的道理,免得老夫回去苦看不懂,偏偏无人可问!”

    “也好!”

    胡楚元点了点头,就从《富国论》说起。

    他在上海读英华书院的时候实在是太闲,还真的将这两本书的英文版拿出来读了几遍,既锻炼了英语阅读能力,也涨一涨知识。

    他就挑出《富国论》中的一些基本经济原理和左宗谈闲聊,时常也会超出《富国论》的范畴。

    他的这套经济理论是很简单的,想要国家变富,首先就要有资本的增长和流入,茶叶和生丝出口就是中国目前最应该力保的事业,不仅不该收重税,反而要收低税,因为保住它们就是保证了源源不断的白银流入。

    胡楚元的思路很清晰,瓷器、茶叶、生丝是中国人最擅长的三项世界级产业,如果连擅长的事情都做不好,不擅长的事情又怎么能做好,即便做出一点成绩也没有多大的用处。

    所以,想要真正的挽救中国,首先还是要在这三大产业上用足功夫。

    持续稳定住目前的白银流入规模,国内资金就会更加充裕,市场扩大,自然有条件投资机械工业。

    中国目前的情况不太一样,其次要考虑的问题还不是投资洋务,而是如何将不断流入的白银转化为国家赋税和收入,国家赋税不能直接都给朝廷,尽力留在各地总督手中,用于购买军火,训练军队。

    解决了这两个问题,中国才有空间来考虑民族工业的问题。

    即便是开始考虑民族工业,也不该优先考虑轻工业,中国的情况还是太独特,得先有步骤的发展军工业。

    缫丝厂、染丝厂、茶厂、棉纱厂、纺织厂、面粉厂、糖厂、造纸厂……这些可以搞,但不能急。

    民族工业不是那么好发展的,中国有4亿人口,可这里面的3.5亿人口都是无购买力的低保户,剩下的5千万人口的购买力也很有限。

    所以,培育市场仍然是任重道远的事情。

    军工业反而有着很充足的市场空间,发展军工业也要比发展轻工业容易,关键是怎么搞……究竟要如何搞,他心里也有充足的想法和办法。

    听胡楚元这么细致的说完,左宗棠心中忽然像是找了一个答案,他忍不住的和胡楚元感叹道:“很多时候,老夫也是灰心无奈的,眼下只想稳固好湘军的这盘棋,其他的就不多想了。现在看来,其实一切都还有救。”

    顿了顿,他又和胡楚元道:“西学为用,中学为体……怕是一句谬论!”

    胡楚元倒是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就他来说,单方面的完全推崇西学是不合适的,中国人毕竟是中国人,几千年传统都丢光了,中国人还算什么呢?

    他想了想,和左宗棠道:“西方有一个人说过,使一切非理性的东西服从自己,自由的按照自己的规则去驾驭一切非理性的东西,这就是人类的最终目的。我以为,这句话不仅适用于所有人,也适合于国家和种族。所谓理性和非理性,本身只存在于我们根深蒂固的认识中,正如我们认为洋人是非理性的,而洋人则认为我们是非理性的。我们想让洋人服从我们,洋人则想让我们服从他们。”

    “你的意思是……?”左宗棠一时无法接受这样的话,受制于时代,即便是他这样的人也未能完全听明白这番话。

    胡楚元随兴的答道:“其实,我们所坚持的‘中学’就是我们不肯包容其他学说的原因,所谓‘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本身就是一种固执的划分,是一种对其他民族的歧视。我倒觉得,洋人和咱们长的虽然不一样,可也是人嘛,和以前的匈奴人不就是一样的。”

    “嗯……!”左宗棠并不愿意承认。

    略加思索,他和胡楚元问道:“那你以为,当今的治国之学应该是什么样子?”

    胡楚元想了一下,道:“赚钱总是硬道理,有了钱,咱们至少能保家安国。此外,有用的东西就拿出来用,无用的东西就暂时搁在一边,不去争论!”

    左宗棠恍然有所顿悟。

    前面那一句,大家心知肚明,只做不说。

    后面这一句,似乎就值得推敲了。

    左宗棠在心中默默重复着后半句,左右思量,随后才低声道:“暂搁争议,尽取有用者而用之!”

    胡楚元道:“是的,就是这样呢!”

    “是啊,暂搁争执,尽取有用者而用之!”

    左宗棠忍不住又重复了一番,到了这一刻,他总算是在胡楚元这里找到了救国图强的答案,他心中也再次感叹:奇才焉可轻出,此乃天下之大幸也!

    他想,胡楚元这个孩子只用来经营生意,为湘军筹集粮草军饷,为两江筹办洋务……只怕是làng费了,治国之才就在眼前,能继承老夫事业的人也不就在眼前吗?昔日林则徐已老,想平定西疆而无光yin,故而将西疆之事托付于我,今日老夫也老,想救国图强亦无光yin,正可将国事托付于他。

    这番话,他没有说,他还需要再看一看。

    国事兹重,焉可儿戏。

    能说的人未必就是能做的人,能做到人也未必就是能说的人。

    他得再看一看。

    两人谈了一夜,天sè已经渐渐明亮。

    左宗棠已经是六十六岁的老人,久经战场,痼疾缠身,熬不住这深夜的困倦,可在这时候,他却不知道从哪里涌出无尽的热情和精力,支撑着他,让他再也不知道疲倦。

    等胡楚元不再说了,他的内心里也早就一片透亮。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门口,将门打开,让阳光照入房间里,照在他的身上,肩膀上。

    看了看门外的景sè,他这才回过身和胡楚元道:“楚元,你的才能胜老夫十倍,而你也生的恰得其时,未来不可限量。”

    胡楚元道:“中堂过赞了!”

    左宗棠庄重的摇着头,道:“不,老夫说的句句属实,可惜老夫终究是老了,撑不了多久,但老夫再也不感到难过和孤独,因为老夫知道举国之中还有你这样的奇才。老夫时日不多,在这所剩无几的时间里,老夫还是会竭尽所能多办几件大事,希望能助你一臂之力。”

    胡楚元道:“中堂大人必定长寿百岁,不用担心。我只希望中堂不要太忧虑,凡事都会顺其自然,国家不可能永远昌盛,也不可能永远垂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气数使然。”

    左宗棠默默颔首,道:“此乃天命,然……吾等亦当尽人力。你想要说的,老夫都听到了,也记得了。现在,老夫就可以毫无顾虑的离开,以你的才能,老夫根本不用多cào心。”

    胡楚元没有说话,现在想想,他又觉得自己ting无聊的。

    就算他和左宗棠说了这些,又有多少的意义呢?

    即便左宗棠愿意接受其中的一些想法,或者说是不得不接受,别人呢?

    连鸦片都要大面积的种,搞国货鸦片精神的国家还有什么意思嘛?

    左宗棠确实是一个不错的人,现在也说的很漂亮。

    可他并不是一个伟人。

    他只是这个时代中最为厉害的几个封疆大吏之一。

    对左宗棠也好,对整个清王朝的所有官员和封疆大吏们,胡楚元都不抱有任何希望。

    赚钱总是硬道理!

    只要能保住中国的丝业和茶业,稳固着中国经济的两个基本盘,再想办法击溃日本,那等到革命军来了,得到的也不是一个穷困潦倒的中国。

    他想,如果他能做到这一步,他就赢了。

    他这一生就赢了。

    革命总是很痛快的,可惜,革命事业和稳固中国经济基本盘面是一件很冲突的事情,特别是过于急行的革命,如果在江南掀起一场大战争,那还能有机会发展中国的农业,保住生丝和茶叶的经济吗?

    胡楚元说不清自己是不是一个革命人才,可他知道自己一定是个做生意的高手。

    他宁愿用资本主义自身的力量去冲击封建社会和满清政权的枷锁,而不是将希望寄托于自己也不清楚的革命组织能力上。

    他坚信,只要中国不断富强,教育不断普及,民族主义精神和现代资本主义自由思想就一定能在这片大地上扎根,封建主义和满清政权的瓦解更是一件迟早的事。

    当然,一个非常重要的关键是还不能让满清掌握足够强大的军事实力。

    中国人有胆大的时候,也有胆小的时候,专政者的军事力量太强了……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自己是世界上最大的资本家,中国富强,革命成功,成为世界列强……!!

    对胡楚元来说,这当然是最好的结果,也是他最想要的结果,至于要不要去海外发展新势力……他还没有想清楚,眼下也没有这个契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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