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在山里,比不得你们大城市,很多时候为了开展工作还真只能拔直了喉咙,甚至捏着拳头,这个现在说了,你也估计也不明白,时间长了,你就知道了,那个时髦话怎么说来着,乡村和城市的生态是不一样的。”

    “老支书,你这新名词还真多,挺赶潮流啊!”赵昊听了这话,心里咯噔一下,但脸上还是笑嘻嘻的打趣。

    老支书刚才说的情况,他来之前心里有准备,但这些日子来,似乎一切顺利,他渐渐就淡忘了,只是没想到,竟然会在这个时候……说爆发那是夸张了,毕竟刘大强也没撕破脸,但若说是萌发出了不良苗头,恰如其分。

    他倒是不怎么担心,一来是心里之前有准备,二来,刘天成显然对自己很有善意,而他是村里最高权威,就是刘大强见了也得服服帖帖,只要老头脑子清楚,那自己今后开展工作还是有依靠的。

    “说这些呢,就是让你明白,让你晓得,开展工作一定要因地制宜,一定要实事求是,一定要多分析多调查多研究,真正走到群众中去,这样才能成为一个好干部,好领头人。”

    “是,是”赵昊心悦诚服,眼前这老头子,说话简单却深含道理,很有几分微言大义的味道。

    “可老支书,我,我,想去村里贫困户家里跑跑聊聊,这个,这个……”

    “这个事情是那头犟驴子想太多。哎,说起来也怪我不好,犟驴子人很好,以前对谁都实诚,特别死心眼,肚子里存不住话,这样做人是最好的,可村长大小也是个干部,肩上担子重,是带着大伙往前走的角色,必须得有点,有点,总之,不能一根肠子通到底,啥事都得多想想,而且接触各种各样的人也多,现在你也晓得,社会上骗子多,我那时候实在是担心他被骗,只好每天给他上上课,好让他长长心眼,别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刘天成少见的显出无奈神情。

    赵昊不说话,只是抽烟。

    “结果倒还行,这么些年来,他带着村里努力脱贫,成绩是没啥,但也没吃过亏,可这么一来,他这个性子也就变了,对村民还好,对外面的,看谁都像是坏人……我也不知道这个算不算得不偿失。”

    “行啦,老头子替那头驴给你道个歉。”

    “别,别,本来就没什么的事情。”赵昊连忙阻止。

    “事情要你记着,但别揪着不放,回头我批评他,再做做他工作,至于你的想法,我觉得是对的,是符合我们党一贯工作作风的,你能想到这么做很好。伟大领袖教导我们‘扶贫要以踏石留印,抓铁留痕的劲头抓下去,善始善终,善做善成’。这话说的好啊,就像一只巨手拨开天上云彩,让金灿灿的太阳露出来,这就是指导我们工作的真理啊。”

    “挨家挨户走访,我支持!”刘天成一拍桌子。

    “这个事情轮不到他刘大强反对,你呢,先看看这些档案,有个大致印象,我给你去找个向导来!”说着迈步出门。

    “老支书,您,您歇着,我去吧。”

    “没事儿,我是山里的野老头子,每天不走几里路浑身不痛快,要是一个礼拜不走,就该生病了,再说了,我不去,你知道去找谁?趁着这个时候把档案都看看吧……”

    “踏石留印,抓铁留痕”赵昊一边嘀咕一面开始浏览档案“领袖说话还真有水平,这比喻多形象,听一遍就能深深的刻到脑子里!”

    ……

    大概一刻钟后,刘天成回来了,还带着一个年过五旬的半老太太。

    赵昊一见乐了“郭大嫂,这回又得麻烦您了!”

    正是村妇女主任郭金凤,也是前几天带他去村里转圈简单了解情况的那位。

    “小赵先生啊,老支书都说了,好孩子,做事情踏实。贫困户挨家入户走访的事情,有大妈陪着,你就一百二十个放心吧,那个犟驴子敢来多话,看老娘撕烂他那张嘴。”郭金凤照例是快人快语,不但是活电脑,还是带人工智能语音输出的那种。

    “谢谢,谢谢,郭大妈,谢谢,谢谢,老支书。”赵昊松了口气。

    这事情基本就算解决了。

    郭金凤年轻时就精明泼辣,既有着基层干部特有麻利热情也不缺乏农村村妇必要时才展现出来的……呃……“冲劲”。

    如果工作需要的话,她不介意往房顶上一跪,举着菜刀剁案板,便剁边骂人十八代祖宗,直到对方认栽求饶。

    这种性格脾气,说难听点往往会成为村里一霸,但也不知道刘天成是慧眼识英才还是出于别的想法,总之郭金凤在妇女主任这个位置上干的有声有色,在她治下,就是常人最头痛的婆媳关系也能让双方和和气气。

    时间一长,郭金凤在村里的威信也日益升高,而她也按照干部要求来要求自己,日常说话办事比年轻时是稳妥牢靠太多,那套菜刀案板的套路最近这些年早就不再使出来,也算是“术高莫用”,毕竟原子弹只有在发射架上威力才是最大的。

    撒泼也是如此。

    说起来她算村里第三号人物也不为过。

    “小赵先生,我今天上午正好没事,要不咱现在就走?”郭金凤快人快语。

    “那最好”

    “你想先去哪家?”

    “我看,要不陈彩娣吧。”

    “行。”

    “你稍微等我一会儿啊,我把她的资料誊到《入户走访记录本》上去。”

    “成,你慢慢写,我喝口水。”

    赵昊在重新誊写的过程中把陈彩娣的家庭情况了解了一下。

    她是外姓人,那些年逃荒来到村里,后来就嫁给了他男人,刘德全。

    婚后两人挺恩爱,那个年代村都叫人民公社,村民变社员,实行集体化劳动。

    公社就好像个工厂,社员每天上下班,干着社里分配的活计,社里也有专门的考核管理人员,根据每人的工作成果来记录个人工分,到年底按照工分多少结钱。

    他们两公母在公社的口碑是天上地下,陈彩娣干活舍得出力气,手脚又麻利,记工分的时候总是名列前茅,不但年底能多拿几个钱,还有各种小荣誉。

    可她男人刘德全就不一样了。

    刘德全原本可以算是村里最有“学问”的人,倒不是说他几何代数样样汇算,各国外语门门精通,实际上他也不过是初中学历,但他的职业带给他很大的“光环”。

    是个……算命先生,而且还是祖传的。

    刘德全的爹在解放前就小有名气,号称“小神仙”。

    在县城大街上赁了门脸开的相面馆,还兼给人看看风水,偶尔抓个鬼驱个邪什么的,小日子过得不错。

    那时的党部主任在大肆推广新生活运动,成天指示着一群学生在大街上演讲和演文明戏,内容多是痛斥和讽刺各种封建迷信活动,一来二去老老刘的买卖自然大受影响,为此他把这位恨的要死。

    这天党部主任不知道吃错哦什么药搞微服私访,就这样进了老老刘的相面馆,活该他倒霉,中午多喝几两小烧,酒意上头,借着看相的机会将三民主义和常公凯申彻底批判一番,气得党部主任当场表明身份掀了桌子。

    老老刘吓得跪下磕头才算躲过一劫,麻利的退了房子,回到家乡中滩村躲了半年风头,得知哪位新生活主任因为“作风浪漫”被褫夺公职后,他又重出江湖,不过是再也不敢驻点赁房子开门面了,整天举着幡儿打着小锣十里八乡的转悠,买卖倒也不错。

    后来娶了媳妇,生了刘德全这么个独养儿子。

    这时候已经是社会主义了,但老老刘思想落后且江湖气太重,总觉得算命是个大学问是个好买卖,就此失传实在是对不起刘伯温祖师爷。

    于是刘德全白天在学校里跟着老师唱“北平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晚上在煤油灯下摇头晃脑“八卦能通天地理,六爻测出鬼神机,甲乙丙丁戊戌庚辛,明夷交癸水,天雷动地火……”

    这种东西说到底都是卖个江湖诀江湖口,别看表面乱七八糟一大堆,但实际上都是“窍门”,老老刘教儿子当然是尽心尽力,刘德全也觉得这玩意比德智体美劳有趣得多。

    没几年,老老刘一命归西。

    刘德全继承了“小神仙”的全套衣钵,开始执业,是为小神仙二世。

    当然了,人民公社一起来,这个行当就算是旧社会的丑恶现象,和牛鬼蛇神一样是要挨人民民主专政的铁拳的。

    可中滩村嘛,山高皇帝远的,不如城里管得严;二来,山里人都没读过什么书,碰到有个疙瘩事情,就去找算命先生求指条道,刘德全明着是算命,实际上还兼了半拉心理医生和居委主任的职务。

    私下里很是落了几个闲钱,有钱了当然就没心思上工,以混日子为己任,反正他也不指着几个死工分过日子。

    刘天成年轻时就对刘德全恨的要死,嫌弃他不但传播封建迷信和党的精神对着干,而且整天磨洋工把其他社员都带坏了。

    这样一来,刘德全在村里的位置和形象就变得很尴尬,晚上经常有乡亲踏着夜色去求仙人指路当然是有偿的就算一时手头紧拿不出现钱,几个鸡蛋一条腊肉还是有的,刘德全这束收的很是愉快,那些年别人肚里没油水,见点油渣都眼睛放绿光,他家里顿顿有荤腥;可到了大白天却又没人愿意和他答话,他走到哪里周围似乎有个无形的套子将村民和他隔开。

    陈彩娣是个泼辣人,见自己男人明明受人“拥戴”,但平时却被孤立,怎么能不火冒三丈,妻凭夫贵是老古话!

    她也是没啥文化的人,一来二去就把年轻的刘天成给恨上了,觉得这就是罪魁祸首。

    认为老刘,呃,那时还是小刘对刘德全的批评教育,完全就是嫉妒,是借着机会整人。

    刘天成有苦说不出,他也是响应国家政策,怎么就这么招人恨呢?

    后来刘德全得病死了,她一个人把孩子拉扯大,日常也没少唠叨,导致的后果就是,女儿嫁去了挺远的村子,一年都未必能回来一趟。

    儿子刘勃就一言难尽了,他的童年和刘德全类似,白天在学校跟着老师念“good good study ,dayy day up”,晚上沉在“家学渊源”的海洋里遨游。

    在刘德全死前就掌握了全套本事,刘德全一死,他成了中滩村/天石县小神仙三世。

    原本他的日子也能过得挺好,毕竟改开了,对这些事情不再像当年那样管的紧,甚至都允许打着“信息科技,未来预测,人体宇宙奥秘”的旗帜公开营业。

    而且,刘家这套江湖诀也确实有点门道,小神仙三世不但满嘴时髦话,就是在心理咨询方面也多有建树,不管什么人去,他几句话就能把你给哄开了,加上“祖荫”,很快又在十里八乡乃至县城打响了名头。

    买卖一好,刘勃就开始飘了,某次酒后撒风去村委会找刘天成吵架,被正直壮年刘大强一把抓起扔到门外的积肥堆里,真正落得的“遗臭万年”。

    受此“大辱”后,他气得离开中滩村,开始“巡回执业”,省里那么多县市,他每个地方做半年买卖,倒也混的挺好,也就春节回来一次,还是不是每年都回。

    平时手头送就给自己老娘寄点钱,但从寄钱的频率来看,应该是手头紧的时候占了绝大多数。

    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档案上当然不会写,都是郭金凤陪着他去陈彩娣家路上说的。

    赵昊听得叹为观止,这简直能写个长篇小说了。

    祖传算命!三代人还各有各的缘法,土味农业魔幻现实主义,要是好好写,估计能整出个中国版的《百年孤独》来。

    “多年以后,刘勃站在兵马俑前,准会想起父亲带他去跑江湖的那个遥远的下午。当时,中滩村是个八十多户人家的的村庄,一座座土屋都盖在山脚下……”

    这么想想其实还是挺带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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