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的刘天成和赵昊一样,早就对这荒地上了心,同时也知道村民的封建迷信是开展工程的最大阻碍。

    迷信这玩意,光靠宣传说服是没用的,信了就是信了,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刘天成是多管齐下,正面宣传引导自然是要做的,但这远远不够。

    老头子当年也不算什么善男信女,眼看正面突破没戏,眼珠乱转就打起别的主意来。

    他其实想的挺透彻,迷信之所以能占据人们的心灵,靠的无非是人们对未知的恐惧,以及试图理解未知的努力。

    正常情况下,当人具备了足够的科学和人文素养后,对封建迷信这类玩意除了嗤之以鼻外就没有第二个态度。

    比如赵昊他们就常用***当作骂人的词汇。

    但中滩村不一样啊,那时候大部分是文盲半文盲,科普宣传说破天去他们也不行。什么日食月食什么地球月亮太阳三体运动,在他们眼里,当然是天狗吃月亮更来得容易理解。

    刘天成一琢磨,既然大家是因为未知的恐惧而信了迷信,那干脆弄个已知的恐惧出来不就好了?

    未知的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降临,已知的就摆在眼前,不照着做,就等着吃亏吧。

    正常人面对两者,何去何从,是显而易见的。

    当然了,这是老头子说的好听。

    在赵昊看来,什么叫已知的恐惧,说白了,不就是威胁么?

    那个时候也不像现在这么法治昌明,村民动不动就要威胁打官司,那个年头大家还淳朴的狠,政府说啥就是啥,只要是上面传达下来的,大家就信。

    正好,那阵子在严打各种封建迷信和反动会道门。

    刘天成见机连忙去县里拿了一堆红头文件,又豁出面皮请了县里公安局的领导下来做宣传。

    村民一见老虎皮,顿时都被吓得不轻。

    刘天成乘机提出问题“要修水坝,大家有啥想法嘛?不要紧,我们讲究言者无罪闻者足戒,只要好好的说出道理来,就没事……”

    话是如此,可台上还坐着几个全身警服的公安干警呢!

    就算心里想反对也不敢公开说啊。

    几个老迷信都哑口无言,那些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村民也就更不在乎了。

    事情进展的颇为顺利,村民大会这就算通过了修坝的决议。

    刘天成千恩万谢的把警察送走。

    但几天后,他发现情况不对,村里又开始有了莫名其妙的传言,说这荒地是金毛神仙的洞府,凡人不得妄动,而且比以前更加有鼻子有眼。

    刘天成那个气啊!

    找了几个村民,一顿威逼利诱,他们都把传言的源头指向一个人-第二世小神仙刘德全,也就是陈彩娣的老公。

    刘德全在艰辛探索的十年里,基本处于老老实实的状态,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至于晚上,别人找他打卦算命,也就没人去管了。

    有时候他玩的有点大了,白天也出来造谣撞骗,那对不起,刘天成就得敲打敲打他,而他呢也很机灵的缩回壳里去。

    双方维持着这么一种似有似无的默契。

    有时候乡里或者县里来人要捉几个封建迷信典型,刘天成知道消息后,还让其他人给刘德全通风报信,让他老实点别乱说乱动,自己则去糊弄上面的来人“咱们村向来唯物主义,封建迷信,一概都没有,以前有个小神仙,都被改造好了,现在正拿着大板锄刨地呢……”

    这是刘天成聪明的地方,刘德全再怎么说也是村里姓刘的,不偷不抢,“自力更生自食其力”犯不着对他穷追猛打。

    毕竟多少都沾亲带故嘛,再有,这个刘德全也很有一套,有时候婆媳失和,妯娌吵架,兄弟阋墙,气不过的那方去他那儿打卦算命问前程顺便想咒死对方,他也都是利用江湖诀给抹平了。

    有他在对村子的“和平稳定”是一大助力。

    虽然这听上去很不政治正确,但事实就是如此。

    刘天成觉得这也不错,起码能减轻自己不少压力。

    但这回,刘德全竟然开始拿这块荒地说事,这可触了他的逆鳞!

    要知道,这不但是关系村里的收入,也是关系到他刘天成能不能穿上四个兜的干部服的大事。

    刘天成盛怒之下,本着你做初一我做十五的态度,亲自去举报了刘德全。

    上面正好要抓反面典型,一听大喜过望,马上派人来。

    可走到半路上,刘天成就后悔,毕竟没偷没抢的就给弄进去,有点说不过去,而且这些年靠着他的“指点”村里家庭矛盾也都化解的不错,没功劳也有苦劳啊。

    思来想去的心里觉得不踏实,正好在半路上碰到还是半大孩子的刘根生,于是赶紧让他去给刘德全通风报信,让他出去避避风头。

    刘根生那时候还有点傻不愣登的,听完这话撒开脚丫子就去了“神仙府”,半大孩子办事毛糙,进门劈头盖脸就一句话“快跑,支书带人抓你来了!”

    这把刘德全吓了一大跳。

    其实,他也不是故意要给刘天成下绊子。

    刘德全是江湖人,各种江湖套路规矩门儿清,一眼就看出了刘天成这狐假虎威的做派。

    他心里就有点不舒服,但又说不清是哪儿不舒服,于是在某次喝多了之后,开始信口胡扯。

    要不说酒不是好东西呢,和小神仙谱系犯冲,第一世就是因为喝多了在县党部主任面前胡说八道,差点被打成“反新生活运动坏分子”,第二世也踏进了同一个坑。

    刘德全有心问问清楚,可看到刘根生那小脸煞白的样子,知道事情多半假不了,于是收拾几件衣服,拿起祖传的幡儿从村西头悄悄溜走。

    刘天成唯恐刘根生腿脚不快来不及跑路,带着人进村子转了一圈后才扑向“神仙府”,当然是扑空了。

    这也正好,刘天成当时觉得刘德全外出避风头怎么也得好几个月,有这点时间水坝早就修完了。

    等他回来后用事实教育他就是。

    ……

    那正是蠢蠢欲动的时代,打迷信是一阵,可没多久迷信就大回潮。

    刘德全在外面混的不错,但对刘天成的恨意就落下了。

    后来,坝跨了,刘德全欣喜若狂,暗地里一阵煽风点火,把全村的迷信值拉高了好几个点。

    这等于是在当众打刘天成的脸和揭他伤疤,于是两人迅速势成水火,以前那些默契荡然无存。

    当然,刘天成也不是真要把他送进局子里去,那样没必要。

    他充分利用自己在村里的威信和地位,很快刘德全在村里就有些待不住了。

    索性一年到头都在外面“就业”,隔三差五往家里寄点钱。

    再后来刘德全死在外头,是刘勃去把骨灰抱回来的。

    这么一来,陈彩娣和刘勃看刘天成就更是恨之入骨了,在他们看来,刘德全是被逼得客死他乡的,这个仇可就深了!

    当然这里面的曲曲弯弯,几个当事人自己都搞不明白。

    再往后,刘勃也离开村子去“子承父业”,陈彩娣的性子也越发古怪起来。

    之后刘天成其实还是考虑过再修一次水坝,刘勃知道后,明面上没怎么行动,实际每次他回村里,都要就那块荒地的“所有权”和“使用权”问题发表“重要指示”。

    一来二去,现在的社会虽然是越发文明,可这块地在村民心目中却越发神秘和不可触碰起来。

    刘天成对其中的道道也未必完全清楚,但村民的言行举止他能看出来,此刻去修水坝开荒,会面临着比以往更大的困难。

    “我了个去……”赵昊听完,一脑门子的汗。

    这都什么和什么啊!

    明明是现实题材文,给村子修个水坝而已,怎么还扯上几代人的恩怨和封建迷信了?

    这样下去会被踢出现实主义征文活动的啊……

    “……”赵昊叼着烟头开始头痛了“哎,生在这个时代,硬件是没问题了,这软件……我说老支书,能不能强行上马?报告打上去,上面批下来,工程队进来,一两个月估计也就成了……”

    “呵呵呵……”刘天成笑了笑“后生,你是不知道咱这个村吧,解放前这儿是抗战前线,常有那落单的日本鬼子和伪军,三三两两,扛着三八大盖进村耀武扬威,知道结果么?”

    “怎么说?”

    “他们进村后就再也没出去过……倒是建国后,政府征集抗战文物,村里刺刀步枪交上去好大一捆……”

    “我了个去……”赵昊又开始抹冷汗了“贵宝地民风强悍啊……”

    “是啊,是不是怕了?”

    “怕倒是不怕,我觉得大伙对我都挺好的……”

    “可你要是打算强行上马这工程,后生不是我吓唬你,我都保不了你……”

    “这法治社会了,他们,他们……”

    “你别想太多,大家违法的事情不会干,可我敢打赌,郭金凤第一个蹦出来,拿着菜刀剁案板,边剁边念你名字往你脑袋上扣各种屎盆子尿罐子,她能这么喊一天不带重样的……就她这样的,咱村里还有好几十……都听她。我听说你每天早晨都抱怨全村鸡叫,这么说吧,全村的公鸡加一块也就顶小半个郭金凤……”

    “我,……我明白了……咱,咱从长计议,从长计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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