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天葬,宋小梅一行人都觉得极为神秘他们一边不远不近地观看着天葬台上天葬师的手段,一边听丹珠给他们讲有关天葬的事情

    藏族佛教信徒们认为,天葬寄托着一种升上“天堂”的愿望每一地区都有天葬场地,即天葬场,有专人天葬师从事此业人死后把尸体卷曲起来,把头屈于膝部,合成坐的姿势,用白色藏被包裹,放置于门后右侧的土台上,请喇嘛诵度经择吉日由背尸人将尸体背到天葬台,先点“桑”烟引起来秃鹫,喇嘛诵经完毕,由天葬师处理尸体然后,群鹫应声飞至,争相啄食,以食尽最为吉祥,说明死者没有罪孽,灵魂已安然升天如未被食净,要将剩余部分拣起焚化,同时念经度藏族人认为,天葬台周围山上的秃鹫,除吃人尸体外,不伤害任何小动物,是“神鸟”天葬仪式一般在清晨举行死者家属在天亮前,要把尸体送到天葬台,太阳徐徐升起,天葬仪式开始据说,如此葬法是效仿释迦牟尼“舍身饲虎”的行为因为鹰鹫喜欢吃肉,不喜欢吃骨头,所以天葬程序就采用倒叙法,先喂骨头也有的是首先喂肉,由天葬师把尸体先下刀,等喂完肉后才敲碎骨头糌糍粑喂鹰鹫的,最后把死者的头骨码放在天葬台周围

    他们在看天葬师,天葬师则对他们熟视无睹他的思绪又回到了50年前的那特殊的第一次

    有了50年前初试身手的那一回,之后每送走一个灵魂,这第一次的种种细节就会重在眼前过一遍

    泽旺仁增很少回头算计年日,所以往往得想上好一阵儿,才能答复那些好奇的外人一些个最简单的问题,比方说:“你贵庚了?”“送过多少人了?”也正因为长年不算计,有些时候他会误以为已经过世30年的老天葬师还应该来帮帮他的忙──却老没来了

    不过,他的气力还分毫未减,每天都有活儿作,所以那把剖卸脊梁、大腿骨的钢刀索性不带回居处,整天价挂在黄岗雨棚上照规矩,天葬师送走一个灵魂,就得闭关七日,不能与外间通闻问可是来找他的人太多,日日安排不得闲,所以终年下来,就是往返于黄岗和三里之外的石屋

    他已经有了两个徒弟,将来应该会继承黄岗这份生意;但是俩徒弟都不能识字读经,这让他觉得十分苦恼,有时还想再找一个勉强能识字的幼徒,好将渡亡经传了,可遇着能识字的孩子的人家,总是礼貌地拒绝他们的神情就是满溢着狐疑不解:能识字,就找份识字的活儿干了;您这一行,挑什么识字的呢?

    站在黄岗之上眺望着晨星之下那十二个喇嘛尼,泽旺仁增侧耳良久,叹了口气,迎着断断续续的拂晓的风,他听得出来:喇嘛尼们有一整段经文念错了

    那段经文很短,两句而已,一般常被解释成佛祖的身体会幻化成众生的身体,以体会众生八苦就字面语意来说,无可辩驳,毕竟佛祖大慈大悲如此然而,这两句经文在泽旺仁增所学所悟之中,却有着完全不同的体会他常想找个机会跟说错、解错、甚至诵念都错了的人说,可是犯错的人不胜其错;真要改也不胜其改

    唯独在这种时候,他会觉得自己当年不该还俗,而应该继续留在寺庙里传授弟子们诵习正确的经文他也一直隐隐然觉得:没有学会正确的经文,牵引亡魂回到佛祖那里,会使得整个天葬仪式显得浮夸、空洞而虚假;会让他时而动些不大敢深入思索的念头,比方说:这生涯,不过就是把一群吃腐尸的鸟儿们喂得跟猪一样,这个念头一动,还真会教人不寒而慄了

    泽旺仁增甩了甩脑袋,看见俩徒弟也来了他们是从山的另一边过来的,得经过正在诵经的女尼们的身边,俩人都还算是庄谨恭顺的孩子,看见诵经的阵仗,特意绕远了些,接近时还合什为礼泽旺仁增看在眼裡,忍不住脱口而出:“都是好孩子,也是可惜了”就觉得可惜,他越老,越觉得徒弟们这一生恐怕就是一句话:可惜了资质很好的孩子

    徒弟们给他带来了拌好的酥油茶、酸奶和糌粑饼子,趁他吃着的时候,说起喀林布露村的死者死者是康博家的一个外甥,平日在拉萨给人开卡车,很少回来的前天夜里开着单位里的车来看舅舅,得意了一顿饭的时间,吃了几片羊肉、半碗奶渣和两杯青稞酒,在帐蓬裡伸了个懒腰,就死了,据说当下脸色发青,指甲泛紫,这状貌并不寻常,家人说不清楚,外人看不真切,尸首不多时就用哈达裹起来,而中毒的谣言已经风传到拉萨了单位里派人来把那辆簇的卡车开回去,撂下话,说死者是公务期间死在家里,不宜深究;看来抚卹是没有指望的但是康博家的人最在意的是安多瓦家会怎么张扬这事而于今最迫切的是死者得以如何发葬?倘或能够发付天葬,起码能够杜悠悠之口,安多瓦家再想要编派些什么是非,也都无地步了

    看上去,泽旺仁增并不关心那村人两族之间的争执,也不关心康博家那外甥真正的死因;喝完囊里最后一口酥油茶,他简短地嘱咐了声:“今日送的是个孩子”

    黄岗这边的死者是个孩子,刚满九岁,得的是黄病寺里通医道的喇嘛前年给看过之后就吩咐了:只能拖,不能治;拖着跟亲情难舍无关,当然是为了天葬──不足八岁的孩子是不能用天葬接引的这孩子不放牛了,每天按时服药,肚子肿胀的度缓和下来,可人还是害黄,一日黄似一日家人天天看不觉得,给治病的喇嘛每个月看一回,却越来越是目憷心惊有一回那孩子倔劲上来,不肯拿药了,喇嘛问为什么,孩子说:“除非带我上黄岗去看一眼”他要去看看自己的最后一程

    泽旺仁增先从喇嘛那儿得着消息,安排下日子,让寺里出骡马大车给驮了来,彼时当天的葬事已毕,遍地是巨大而肥硕的秃鹰车帘一掀开,泽旺仁增忍不住“唉呀”一声赞叹,原本不大听使唤的双膝居然松活了起来,登时毫不迟疑地望尘跪倒──其实他看错了,把车中那黄孩儿看成是佛驾金身而来

    “我就要让它们给分吃了的,是么?”孩子那时问他

    “肉身等万物,万物不常住──一旦吃下肚去,还得拉出屎来;屎尿入土,还要分润草木;草木滋生,尚且哺育牛羊,牛羊生长,以养万民……”泽旺仁增把渡亡经里头的一小段翻转成家常语,正想说下去,却听那孩子笑了,道:“死也不得休息哪”

    如今这孩子是暂时休息着了尸体裹在哈达之中,随着一列人行从远远的山棱线上给抬了过来泽旺仁增一瘸一拐地在葬台和雨棚之间踱了好几趟,他从来没有如此这样往来踅走、状似十分不安,看得俩徒儿也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待孩子的家人已经在葬台四周站定了,等着了,泽旺仁增才忽然对其中一个徒弟说:“今日得叫下多的鹰来”

    “为什么?”那徒弟不解地瞄了一眼孩子瘦小的躯体

    泽旺仁增并没有答复他的问题,反而拍一把他的肩膀,使嘴努了努十二个喇嘛尼诵经的方向:“你去同康博家的人说:他那外甥,我会送走让他们看这边送走了孩子,就抬过来”

    俩徒弟大惊失色:“都说是中了毒”

    “万一是毒,我自去将他埋了,叫他永堕地下,不复转生;万一不是毒,正可以从此止争,两家相互用毒之说,就不攻自破了这,不是我的意思……”泽旺仁增回头看一眼雨棚底下暂时停放的孩子的尸体,道:“是佛祖的意思”

    “佛祖怎么说的?”另一个徒儿还傻不愣愣地追问

    “佛祖说:肉身无寂灭,爱憎得休息”

    对于寻常满八岁、无恶疾、非凶刑而死者来说,天葬乃是最后的一次礼赞,足证此人福德堪称为一介圆颅方趾之人是以在葬台一扫而空过后,天葬师还要聚集家属,将支解尸体时之所见,一一详告,确凿死因,这是一个惯常的程序,但是在泽旺仁增而言:交代死因的意义重大,尤甚于刀斧支解之娴熟精准与否;尤甚于鹰群饮啄之利落洁净与否;尤甚于经文诵读之流畅正确与否有些死者的家属明明知道死者生前所患、所苦之病,一旦肉身拆解,骨血离析,皮肉层层揭开,脏腑历历在目,而天葬师却指出了某处其实另有某病,或者从某处可知死者生前曾遭遇某事者,几乎日日有之,人人有之这就是天葬师们的另一功果了──此道中人总有极其专精的门道,得以为死者或多或少打造些许不一样的人生

    在为这个孩子的父母说明支解所见的末了,泽旺仁增瞥见喀林布露村的康博家人已经远远地将尸体抬过来,正在翻越山棱线头顶上盘旋着的,则是因为孩子的躯体太小而没能一次吃饱的群鹰,他们飞掠得很低,羽翼几乎可以碰触得到人们飞扬起来的头髮

    “是佛祖亲自来接了”泽旺仁增道:“这孩子好心地,有善根,才撑得了那么久,佛祖也感动了”

    孩子的父母相互扶持着、满意地离去可接踵而至的一家人则大不相同了,他们的脸上充满了惶恐、迷惘和畏惧因为他们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一个天葬师在听说了恶意的传言之后、而还没有拆开哈达之前,居然敢拍胸脯包下这一宗法事也可以反过来这么说:正由于谣言太过*人,连受到谣言迫害的,都已经先相信了中毒的说法

    他们贴近葬台,围成一大圈儿,大部分的人都能够闻到头顶上秃鹰羽毛之间所散发的、混和着青稞和鲜血浊味的气息俩徒弟一圈、一圈地拆开哈达,死者佈满了乌黑之色的脸渐渐露出来,泽旺仁增趴上前,看了一眼,什么话也没说,意思显然就是示意让俩徒弟继续往下拆

    待这一整副躯体完全*地趴伏在葬台上,泽旺仁增毫不迟疑,在死者的家人还没来得及相信所见之前,已经沉腰跨肘俯近尸体,一刀豁下来家属这才惊声呼喊,有人居然喜极而泣,嚎啕着大笑,欢呼着大哭;看似笑时吞忍着泪水,而哭中又浮现着笑容天葬师肯下这一刀,就意味着他们死去的亲人不是中毒,也就得着了永恒的接引和护持

    此时还不到泽旺仁增向家属证果之时,但是他也被众人的喜悦感染了,跟着笑起来,挖开死者的喉管、看了一眼,紧接着,再用解手尖刀划破一整圈头皮,换过那两支小钻刀,「嘎勃儿」一声从太阳之处翘开头盖骨,仔细观看了半晌,忽然说:“是吃羊肉猛里噎住,之后才闭锁了脑血管的”

    “咻──咻咻咻,”泽旺仁增展开双臂,向天空之中的群鹰喊了几声,却忽然改换了人的语言:“下来罢此一世界,即是彼一世界;下来罢我一肉身,即是汝一肉身;下来罢来一鹰,去一菩萨来一鹰;去一菩萨”

    远处的喇嘛尼在这时猛然间停下了念诵之声,似乎想起了什么

    “我一肉身,即是汝一肉身”泽旺仁增扯开喉咙、向喇嘛尼那个方向喊去他知道她们听见了是的,“我一肉身,即是汝一肉身”应作肉身布施解,而不是作佛祖体会众生疾苦解这时的泽旺仁增举起石斧,大喝一声,将死者的一块颅骨砸了个粉碎,尘末飞进他的眼耳鼻口,他只能咂咂嘴

    天葬师那解尸体的手法已够吴天彪他们惊骇了,而他那“我一肉身,即是汝一肉身”这句话让吴天彪等人听得目瞪口呆

    这句话,也让宋小梅想起了一首元代管道写给丈夫赵孟頫的一首词

    元代赵孟頫,精绘画,擅法,能诗文他的妻子管道,是一位贤良多才的女性,善画墨竹、兰、梅,亦工山水、佛像,诗词歌赋也造诣很深,本来是女子中的佼佼者但赵孟不满足,异想天开地要纳妾,可又不便开口直言,便填了一首词给夫人看,词中意思说:“岂不闻王学士有桃叶、桃根,苏学士有朝云、暮云?我便多娶几个吴姬、越女无过分”同时,还安慰她:“你年纪已过四旬,只管占住玉堂春”

    管道看了以后,自然很不高兴,可又不便公开吵闹为了不把事情闹大,她采取了与丈夫同样的办法,填了一首格律清,内容别致的《我侬词》予以规劝,词云: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如火;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碎,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词中口语和畅,形象鲜明,感情真挚,令人深思,使赵孟深为内疚,终于回心转意,打消了纳妾的念头

    但细想想,这个你中有我,我中与你,与天葬师的话还有极大的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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