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新民路街口,两百多人的队伍分为三路,各寻去处。

    其中一路自然是张树声、马英图带领的黑水公司一百多特勤组的人,他们将到光复路和张树声的几个门徒汇合,在苏州河北沿安顿;另一路是陇东集团的五六十人,他们将转向公共租界,暂时住在华懋饭店和汇中饭店;最后一路只有三五个人,挂着西北特使的身份,需到淞沪警备司令部拜会白崇禧,并由此转交给蒋介石、张群、蔡元培等人的信。

    陇东集团这路人,主要负责人有三个。一个是原北方工业公司的高级经理,叫做辛逢馥,经济类专业的留学生;一个是原西峰建筑公司的工程专家,叫做许鞍华,先前曾在美资营造公司担任过工程师;一个是财务能手,名叫卢先觉,先前曾是戚远山的属下,在西北建设银行工作,后调到陇东集团担任二级公司的财务经理。

    这三人中,又由辛逢馥负总责。除他们外,还有五十三个人,其中包括七个管理人员,四十个机械、化工、建筑、印染、建材等行业的工程师或中高级技工,剩下的六个人,则是一直负责产业工人技能培训的教员。

    这些人在陇东集团算不得最拔尖,但都具备一些特质,心思灵活,能吃苦,肯担事,够忠诚,所以才被吴安平挑选出来,派到海独挡一面,新组建一个沪工业集团。他们也说不人单势孤,除张树声、马英图这些人可以依靠,还可与新亚钟表、艾美首饰在海的销售商取得联系,从他们那里得到一些帮助。

    沪工业集团是内部的称呼,实际显露在海的,将是许多不相隶属的公司工厂,而这些公司工厂,一部分乍看将有英、美、法、意、荷等列强国家背景,以防备国民政府可能的阻挠。为此,一个月前,吴安平就交待罗家明和关岭东,在乔治公司、艾美连锁机构的协助下,于欧美注册了一大批空头公司,供这时候使用。

    不仔细调查,就很难发现这些欧美公司其实却是中国公司。当然,其中牵扯很多很复杂的财务手段和金融手段,控股、交叉控股、合资、跨国投资、殖民地投资等方式方法,几乎每家公司都有用到,横向和纵向都可能纠缠十几道程序。即便有心调查,因为涉及很多国家或殖民地,要得出真正结果也不容易。

    暂时来说,辛逢馥等人需要在租界或海县,将这些公司另以独资分公司或合资分公司的形式注册起来,同时还需要对海尤其是浦东和长兴岛进行细致考察。这些前期工作要完成,至少要花费十天半月,为安全计,这段时间如非必要,他们和张树声、马英图将不再见面,只通过密信或电话进行联系。

    西北专使这一路人中,有两个是黑水公司的特勤警卫,另外三人一人来自临时政府,叫卫长庆,一人来自新民党,叫韩卫国,一人来自解放军总部,叫周仆生。其中,卫长庆负总责。他们将信递交白崇禧后,将暂留龙华镇,看蒋介石、蔡元培等有无召见或回信,若有则径返西北,若无则将入法租界暂居,观察海局势发展,并将情形通报西北。

    这路人离开后,将再不和张树声、马英图以及辛逢馥、许鞍华等人见面或联系,他们没有肩负其他长期任务,在海最多逗留二十天,就要返回西峰复命。

    各道再见之后,张树声、马英图带人沿新民路南下,转往光复路,在接近皮草市场的地段,他们看到路口有几个焦急张望的白相人。张树声远远一看,便道:“那几个就是我收的弟子。高高瘦瘦的叫冯宝,黑矮粗壮的叫郭岳,油头中分的叫唐仲毓,穿长绸衫的叫李兆征,这四人是青帮通字辈;满脸络腮胡子的那个叫楚定一,是我以洪帮太极山主身份收的坐堂。”

    “冯宝在苏州河占了几个码头,手底下有三百多号人;郭岳是人力车行的行脚头,也就是大包工头,也拢着一百几十号人;唐仲毓干的是娱乐行,办着一家舞厅和两个浴池,面广人熟,包打听;李兆征是个讼师,走官路,在几家报社也有些关系;楚定一开了一家运输行,车多路熟,夹带物资军火方便,而且在几处码头常有包有仓库。”

    “这几个弟子,是我在海的门徒中比较出色的,当初都是破落户,我见他们本性不坏,这才收之门下。混帮会还是要实力为尊,但青红帮历史悠久,能追溯到清初,多少还要讲些传统,有我的身份撑着,方方面面都要给些照顾,所以这几年他们也算混出了头。忠诚方面应该是没问题的,尽可放心支使。”

    一九一九年,青帮在海召开恳谈会,那时最高的辈分已经是“大”字辈。目前,在海的“大”字辈有十几人,即步章五、吴省三、高士奎、荣华亭、张蔚斋、李春利、樊谨成、梁绍堂、刘登阶、赵德成、曹幼珊、袁克文、周荩臣、李琴、阮慕白、程孝周、张仁奎等。

    原先还有一个叫张树声的,虽然同名同辈,只是彼张树声非此张树声,那个张树声号为“南天王老子”,形象也较正面,在海有徒众千人,只是今年二月已经去世。

    这些“大”字辈老头子,其中一些人的身份来历当真非同小可。袁克文是袁世凯的次子,混文化圈,当时宁愿不做“皇二子”也要入青帮,招的门徒也多为文化圈的人;张仁奎做过南通的军阀,担任过通海镇守使,曾是北洋政府的将、杰威将军。而之前的陈其美、徐锡麟、秋瑾等人,也是青帮的“大”字辈老头子。

    目前海最风光的大亨有四个,除黄金荣、杜月笙、张啸林外,还有一个“江北大亨”顾竹轩。杜月笙是拜“通”字辈的陈世昌为师,张啸林拜“通”字辈的樊谨丞为师,所以两人都属“悟”字辈。顾竹轩拜的师父是“大”字辈刘登阶,他是“通”字辈,倒比杜月笙、张啸林高一辈。

    当然,在任何帮会中,无论列在什么辈分,实际谁的势力大,谁就是真正的“老大”。杜月笙一个“悟”字辈的低辈弟子,又曾做过黄金荣的门生,居然能反压黄金荣一头,号称“三百年帮会第一人”,被人称作“海皇帝”,由此可见,帮会其实讲实力更甚过讲辈分。

    张树声开滦起义失败,流落海开山门,招收的门徒其实有一百多人,但现在真正的混出点名堂的也不过十几个。冯宝等人已算其中的佼佼者,其他百多人不是在做打手、帮闲、跑腿,就是已沦为做一些‘套棺材、‘剥猪猡、‘抛顶公、‘仙人跳、‘放白鸽、‘倒脱靴’、‘带线行劫’等下三滥勾当的蟊贼,根本不得台面。

    混帮会很多时候也讲天赋,天赋好的辈分再低也能出人头地,没天赋的辈分再高也混不出人五人六的模样。当初的“水果阿生”杜月笙辈分低,但势力能压过“大”字辈人物,他师父陈世昌混一辈子,也没摆脱“套签子福生”的外号,仍是天天摆摊聚赌开嫖的老混混。张树声的弟子辈分虽高,顶多别人不来为难,能不能出头关键还是靠自己的本事。

    这时,冯宝、郭岳、唐仲毓、李兆征、楚定一已经发现了张树声,但五人谁也没吱声,互相打个眼色,又朝张树声做个手势,便悄无声息隐入街后的弄堂里。张树声对马英图轻声道:“我们跟。”马英图朝周围的特勤战士打出几个暗号,便和张树声率先进了弄堂。而那些战士,则三五成群,时聚时散,一会功夫便各自转入街后,没引起任何注意。

    要整合海的帮会,大张旗鼓过来当然不方便,否则以张树声的辈分,几位大亨都要出面作陪,这般声势一露,再想对那些二三流的帮会下手,就不得不顾忌影响,所以还是要先做事再做声势。进入海前,张树声并没通知任何青帮和红帮的人,而他也要求冯宝、郭岳等人不要放出任何风声,既不用远迎,也不要带跟班过来,尽量都低调些。

    弄堂中,张树声坦然受了冯宝、郭岳、唐仲毓、李兆征、楚定一等的大礼,没容五人开口,又指着马英图道:“这是你们马师叔,还不见过?”又专门对楚定一道:“这是太极山副山主,你这个坐堂也是要拜过的。”五人连忙又朝马英图见礼。

    青帮和洪帮的礼节不同,从称呼就能略见一二。青帮是纵向传承,称“命师”,要喊“师父”,讲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体现的是“忠”;而洪帮是横向传承,称“龙头”,要喊“大哥”,讲究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这体现的是“义”。而所有帮会几乎都要参拜关公,就是因为关二爷是“忠义”化身,而这一习惯也是从青帮和洪帮传开的。

    闸北人口众多,皮草市场附近又商业发达,就算弄堂也时有人来往穿梭,不是叙话的地方。于是张树声对五人道:“回头我们再详谈,现在先带我们去安顿下来,落脚之处已经准备好了?”

    这事是楚定一在办,他回道:“大哥,落脚处早就找好,就在苏州河边。挨着码头,来往有乌篷船,出入隐秘方便,旁边不远就是我的运输行,周围都是些棚户,我已全部买下,并安排一些江口、巡风、幺满入住,防卫严密,绝对能保证安全。”

    张树声皱眉道:“安全方面不用你操心,有副山主和这一帮兄弟在,就是南兵和巡捕围过来,也不足畏惧。倒是你把江口、巡风、幺满都派去,在有心人看来,只怕有些扎眼,如果这样,倒适得其反了。”

    楚定一红着脸道:“大哥,是我疏忽。不过这些人本就在棚户区住,如今只是换个地方,出入仍很自然,想必并不打眼。”

    张树声不好再多说,便先朝马英图点头示意,又对楚定一道:“既然这样,我们就过去,有什么事,到那里再说。”

    这中间也有些问题。

    所谓江口、巡风及幺满,都是洪帮的专门称呼,其中巡风又称“花官”六爷,负责巡查及内外防守,江口又称“江口九爷”,是“花冠六爷”的助手,主要协助内外防守,幺满又称“幺满大爷”或“大老幺”,已是九排之下,负责内外收发传达及处理杂物。洪帮组织按排划分位阶,排亦称行,几排又称行几,所谓“六爷”便是行六,“九爷”便是指行九,“幺满大爷”则是九行之外的最高头目,所谓“大爷”只是戏称。

    楚定一是坐堂,又称“左相大爷”,这是真正的“大爷”,行一且只在正副山主之下,负有总管之责。但坐堂权力虽大,却是无权招收人员和划分职级的,张树声当初并没有将山堂组建完备,这些新增的江口、巡风及幺满,想必是后来楚定一自行设立的,这已经有些不守规矩。

    不过张树声久不在海,若要人死守规矩,不去谋求发展,那也有些说不过去,所以楚定一虽有些逾越,他也并未动怒。

    楚定一安排的落脚处,就在新闸桥以东一公里处的苏州河北岸,这里有几处货运码头,但都不算很繁忙,大多是朝外地输送竹器和皮草,也有往闸北运米的,只是闸北最繁荣的米粮中心在新闸桥北,这里已经偏出老远。

    这是一处很普通的海民居,江南临水人家的布局,除了占地面积大些,倒看不出与周围的院落有任何区别。青砖绿瓦不算破旧,但也新不到哪里去,二进的宅门与略嫌斑驳的墙面有些不搭,显然是刚刚漆过不久。周边夹道的绿树,倒是将宅院掩映的很隐蔽,当然,再远处成片的破败棚户,也是足让人止步的天然防线。

    张树声见后门临河,有水道被闸门掩住,直通院内水塘,而水塘中已停了三艘乌篷船,便有些满意,夸奖楚定一道:“定一,你这地方找的不错,正合我们使用。不过,那些花冠六爷、江口九爷、幺满大爷,还是要遣走一些。一来混过帮会的,朝这边走一遭,便能看出端倪,二来这宅院虽大,也住不下一百几十人,随我来的兄弟需要分到周围去住。”

    楚定一恭声道:“是的,大哥,这事我回头就办。”

    马英图插话道:“盘下这宅院,你花费不少?”

    楚定一不敢怠慢,仔细回道:“副山主,这里最早是一处米商的住家,后来那米商移到新闸北开铺,嫌这里落魄,就荒废下来,实际我没花几个钱就把它盘下了。”

    马英图追问道:“具体花了多少,你不妨直说。”

    楚定一看看张树声,见他点头,便直说道:“用了八千大洋。”先前他不说,是因为这已经算贵了。眼前海的地价,包括法租界、公共租界及华界在内,每亩从一万大洋到八万大洋不等,这里虽在闸北,并离公共租界不远,但毕竟是棚户区,实际还要再低些,每亩在六千大洋,这宅院往多说也就七分多地,就算加房屋钱,八千也自然是多了。

    张树声虽不知道地价,但听到这个数字,也不由皱眉道:“有些贵了。”

    楚定一脸红道:“我找了几日,最后发现还是这里最隐蔽方便。那米商本已同意作价五千大洋,只是不知怎回事,这事竟被‘扒皮阿三’周炳荣知道了,这人是黄金荣的门生,惯做拦路扒皮的买卖,就压那米商不让卖,却来找我谈生意,将价码提到了八千。黄金荣手下很多人根本不讲青帮规矩,我既压不住他,又心热这里,就索性让周炳荣扒了层皮。”

    张树声面无表情道:“莫沮丧,势不如人不是什么丢人事,谁都有这样的时候。况且,我们既然到了海,用不了多久,保管黄金荣也得看我们的脸色,到时那个‘扒皮阿三’自会将扒皮钱送回到你手的。”

    楚定一激动道:“大哥,我记下了。”冯宝、郭岳、唐仲毓、李兆征对视的目光中,也充满兴奋,虽然他们已列名青帮,并且辈分不低,但说到底靠山并不硬,只能凭这样的身份,得到一些方便,不受一般人欺压,真遇到硬茬子,挂张树声的旗号还真不够看。

    马英图又对楚定一道:“这事毕竟是为我们办的,将来怎样将来再说,现在也不能让你吃亏。你花了八千大洋,我便补你一万,多出的两千算是见面礼,回头那个什么‘阿三’若退钱给你,也一并收下,不用交还了。”说着,他朝正堂内肃立的一个黑水公司的特勤战士招手道:“祥生,你是管账的,给他一万大洋的外币,另外做好记录。”

    那战士叫赵祥生,算是黑水公司的后勤,专门保管财物和记录收支,闻言连忙答应,找出一个黑包,取出一摞法郎,大致数出价值一万银元的一叠纸钞,前递给了楚定一。

    楚定一愣住了,并不敢收,张树声便道:“副山主让你收下你便收下,我们不缺钱,大钱小钱都不缺,没有让自己人吃亏的道理。”楚定一这才红着脸收下,却看到冯宝、郭岳、唐仲毓、李兆征四人,眼里早冒出了绿光。一出手就是几千大洋,这样的豪爽确是吓人,但也更人心痒,他们一个月的收入也未必有这么多。

    这其实是张树声和马英图事先商量好的桥段,混帮会的人再怎么说,最关心的也都是生计,大洋这玩意远比帮规戒条更能带来忠心,反正他们有的是钱,索性就先演这么一出,以让这些久已不见、不知现在心思如何的青帮门徒,更能死心塌地为自己办事。

    张树声对冯宝四人道:“你们也别一副馋相,只要尽心办事,总有你们的好处。但我丑话说在前头,若谁吃里扒外,别怪我三刀六洞清理门户。而且,不妨明对你们说,真犯了事,整个民国都没人敢保你们。我们此次到海来,身兼重任,乃是受解放军最高统帅部指派,其中轻重你们不妨自己掂量掂量。”

    这又是了一道紧箍。

    唐仲毓见识最广,惊声道:“西北王吴安平?我们竟是为他办事?”其他人闻言也惊呼不已,眼中既有希冀,也有惧色。

    张树声板起脸道:“嚷嚷什么,最高统帅的名讳也是你们叫的?你们真该庆幸,能为西北办事真是你们辈子修来的福分。也不用说青帮洪帮,以后我们这一支都将并入黑水公司,成为解放军的外围组织,好处不用说,西北绝不会亏待自己人。你们也不用视我做师父或大哥,有什么想法尽可以说,也尽可以不答应,反悔还来得及。”说着,他朝马英图使个眼色。

    马英图会意,忙打个哈哈道:“张参谋长,这明明是好事,怎么被你一说,我寒毛都要竖起来了。诸位不用害怕,我们也不是吃人的老虎,况且就算是老虎,也不会吃自己人。你们该干什么,还是继续干什么,除了一些戒律规条要遵守,其他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不同的是,你们多了一座靠山,而且是有五十万大军做后盾的硬到不能再硬的靠山。”

    李兆征心思活络,抓住话脚道:“师父,不知另有什么戒律规条要守?”

    张树声道:“也没什么,总之祸害人的事是不能再干了,最起码不能祸害国人。我明白,在青帮或红帮,捞偏门的多,你们几个能发家,想必见不得人的手段也没少用,但以后就不能这样了,得尽量漂白自己,讲究一些原则。不过,倒不用担心收入,西北能将普通工人的工资定在三十大洋每月,你们若肯出力,又岂会亏待,就算转作正行,也包你们日进斗金,比现在绝对不差。”

    李兆征缓缓点头道:“我听师父的。”见他应承,冯宝、郭岳、唐仲毓、楚定一也都异口同声道:“凭师父大哥差遣,定当效死力。”

    张树声这才笑道:“这就对了,我还一直担心你们错过机会,那未免也太可惜。杜月笙现在这么风光,也都想绞尽脑汁往政界混,搭官路,你们只是一些小角色,有这机会和中国最大的实力派扯关系,那不比杜月笙更幸运?其实没什么可犹豫的,只是我虽是你们的师父和大哥,这种事总不好置喙,还需要你们自己拿主意。”

    马英图也笑道:“以后只要尽心办事,大家都有好处。”

    冯宝、唐仲毓等齐声道:“马师叔所言极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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