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沉默中,黍离觉得自己需要说些什么,来让麦秀和琉喀忒亚知道一些基本情况。

    虽然前面并没有很危险的地方,但是危险之险就在于意料之外。

    流沙之地并不算是很独特的地形,无非不过是流沙多一些又难以看出来一些而已。

    “你们俩应该都没有见过之前的流沙,现在遇到了反而要好提防一些。”

    “和之前的流沙不同,很少起风的世界里,流沙真的成形时还是很明显的,它的难以提防在于出现太快。”

    黍离望着前面一片平整的大地,说道:“这里每一块小的区域,都不要过久的停留,否则大地就会碎开裂缝,然后迅速分裂成碎沙一样的大小,直接吞噬了你。”

    琉喀忒亚和麦秀细细一想,不禁悚然。

    “不能回头走,不能多停留,听见一切异响都要远离,看见一丝动摇都要躲避,这样差不多就能活下去了。”

    说完之后,黍离好似突然想起一样,又补了一句,“麦秀,如果实在赶不及,记得‘雀跃’。”

    麦秀认真的点了点头。

    “我先去探一探路,你们不要走动。”说罢,黍离就如平常一样,不紧不慢的往前走。

    他最初停下来的时候,就恰好掐好了距离,流沙之地的入口离他们暂留的地方并不远。

    黍离并不是笔直往前走的,这样等会他退回来就可以直走了。

    回头看了看琉喀忒亚与麦秀二人,然后黍离便很从容的向前一步,停了下来。

    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麦秀凝神屏息,认真的看着黍离那里,而琉喀忒亚则是眼一凝。

    她的眼力,在完成精灵之路仪式之后,便突破了很大一步,她甚至可以看到趴在更远处的枯草的叶片脉络。

    而现在,她看到了大地细微的起伏,就像是水面被踩破之前,微微凹下又弹起的起伏。

    这就是流沙的最初吗?琉喀忒亚想道:所以黍离先生是要以身试险来让我们看清流沙的样子?

    而就在此刻,在麦秀和琉喀忒亚的凝视下,大地猛地裂开一道不长的裂缝。

    就好像不堪重负的水面终于破开了一个口子,而其上的人即将坠入深渊。

    而这道不长的裂缝就好像某种征兆,在一瞬间,更多的裂缝几乎是眼花缭乱的绽放。

    从一到难以计数,只是一瞬间。

    而紧接着,比蜘蛛网更细密的裂纹几乎是魔幻般的流动起来,从勉强保持大体的静止,到急湍一般的疯狂轮转,几乎看不见间隙。

    这……就是先生说的出现太快吗?麦秀忍不住的去想,自己在这种境地下,能不能赶得及使用“雀跃”,而她更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记得要开心,要使用“雀跃”飞出来……

    黍离当然不知道麦秀在想什么。

    而对他而言,这种程度的危险完全不能使他动摇,虽然不靠着“雀跃”他也能走出去,但为了示范一下,他依然选择了波动更大的“雀跃”。

    并没有直接使用,而是用【克制】的力量,刻意把运转速度压制在了麦秀的水平。

    流沙已没了脚踝,黍离依然平静,又等了等,才摇摇晃晃的往上飞跃。

    即使压制了水平,他依然像是未被阻挠一样,毫无挂碍的飞跃而起。

    心的力量比之普通的自然力量,当然要强一些,否则也不可能抗拒着引力,自大地飞向天空。

    黍离飞跃而出,并没有就此折返,而是继续向前,轻轻落地。

    然后,在第一道裂缝出现之后,轻轻一步往前走去。

    他要看一看,多大的步幅才能让之前的裂缝不影响到之后。

    虽然一般情况下没什么用,但这种数据可以让他估计一下危险指数。

    也能让他通过这一点,猜测流沙之中是否会有某种怪物。

    流沙之中是能生存着一些怪物的,黍离曾经见过流沙中的土狼,甚至听说过流沙之中的飞鸟。

    怪物的能力,几乎是不讲逻辑的。

    而能生活在流沙之中的怪物,几乎可以很轻松的遇到几只游荡过此处的怪物,然后凭着主场优势悍然发动攻击,缠斗不就就可以坐视食物陷入流沙之中。

    唯一的不好可能只是……

    这么傻的怪物,几乎锁死了是遍地都有还难吃的食尸鬼。

    有人见过游荡着的一群食尸鬼茫然迷糊的陷入流沙之中,其下若是有趴着睡觉的怪物,想必也很懵,一觉起来全是食尸鬼,怪物攻城吗?

    黍离随意想着一些听闻,又走了几步,再不停留,往外绕了一个圈,自更远处出了流沙之地。

    不算很危险,或许还没有怪物,否则流沙之地下面的沙土应该更松散一些,也会崩裂的更快一些。

    走到麦秀二人面前,黍离开口说,“每一步不能停留过五秒,然后麦秀你走的时候步幅再大一点。其他也没有什么要注意的,其下最多不过三两只怪物,遇到不要缠斗,有我。”

    黍离习惯性的把危险说大了一些,在这种还不算绝望的危险之中,多提防总比太无视要好很多。

    至于真的到绝望境地了,再提防也没用的,一意赴死才有一点可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当然,更可能死的更慷慨激昂一些。

    “麦秀,包囊给我,记得注意脚下,但也不要忘记看着前方。”

    当麦秀怀着一种忐忑而惊疑的细微不安感踩在流沙之上时,黍离和琉喀忒亚已经一步一步往前走去了。

    三人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太近会相互影响,会让大地裂变的更快,太远会难以互救,黍离还是有些不太放心的。

    如果小心,如果幸运,这样的路其实也没有什么危险,无非是不能跓步停留。

    前方的路要走多长,麦秀依然不知道,但只要跟着先生还有琉喀忒亚姐姐,她就觉得安心。

    很久没有这样安心了。

    她就这样跟着前面二人,一步一步往前走,即使身在天地之中渺小如埃土,但能看见身边的人,再渺小也有着生命的坐标。

    它告诉你,他还在这里,你不孤独。

    这处流沙之地并不算辽阔。

    麦秀不过警惕了一两里路就听见黍离说,“出来了。”

    她第一想法其实是往斜前边跑,她想成了怪物出来了。

    这么多年的藏躲,她遇到的最多的危险其实就是怪物突然出现。

    但很快她就明白,是出了流沙之地了。

    ——在她看见停着不动的琉喀忒亚和黍离两人脚下并没有裂开之后。

    停在原地,莫名的,她回头望了望,心中有一种感觉,她可能再不会回来了。

    很正常,但却有种说不出缘由的惆怅麦秀细细分辨,也只能想到留恋二字。

    这里好像并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也确实没有。

    麦秀安静的沉默着,她忽然意识到,她撒野奔跑的童年与栗栗苟活的少年,都是在这里被划下了终止符。

    此时此刻,她与过去将要割裂了,顿时有一种空虚的茫然感。

    好像她突然走出了熟悉的环境,又骤然被放在一个陌生冷酷的地方,无处着力,无能为力。

    未来会在哪里……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的过去与自己曾经拥有过的一切,都将埋藏在这块被夷为荒芜的地方。

    荒草之下,沙砾之上,再不会有轻轻踩下的脚印和一闪而过的身影,更不会有抱膝畏缩的夜晚。

    很久的凝视之后,她回过头,突然笑了。

    我还有【眷恋】呢。

    是啊,哪怕已经失去了很多很多很多,我现在也还拥有着很多呢,黍离先生、【眷恋】还有琉喀忒亚姐姐。

    一瞬间的笑容很快敛去。

    但麦秀还是有着很淡的带有安心意味的愉快。

    其实到不了愉快的程度,但麦秀一时之间,也只能想到这个词儿。

    不管前面怎么样,不管是漫长的逃亡还是突然的变故,往前走,总会看见未来的吧……

    黍离回头看了一眼麦秀。

    他能感受到麦秀原先有些茫然的情绪,也能感受她莫名出现的轻松,虽然他猜不出她的真实想法是什么,但小姑娘似乎并不怎么无助,这就够了。

    当唤醒了情绪之力之后,你的真实情绪或许连你自己都想不明白也看不懂了。

    这就是【情绪】的代价,也是其冰冷和无情。他们看似是最多情的人,但谁能分清那些让他们自己都为之澎湃的情绪,是真心还是假意?

    只有真的那样想着,才能唤醒那样的【情绪】,失去了自己,才能保护自己和自己想要保护的。

    人类在得到的同时,必然在失去着什么,理固宜然,自古如是。

    于黍离而言,他知道他失去了真实的哭与笑,但没事啊,活着就好了。

    活着就好了。

    他如同往常无数次那样,继续望向了远方。

    天地混沌,苍苍茫茫,无边孤寂,灰暗荒凉。

    背后有什么值得怀念吗?

    早就没了。

    很多时候,你越想回头看,就越是只能抬头,望尽天涯。

    天涯望不尽,正如回头已无岸,前无望而后无路,人类的悲凉莫过于此。

    不同于其他两人,琉喀忒亚此刻却是真的有些茫然。

    麦秀与黍离都停了下来,她自然也不会再往前走。

    镜湖是一个囚笼,她被自己的梦拘束在其中,快要有六年了,终于在遇见了黍离之后,彻底从梦中醒来。

    可镜湖外面的世界,何尝不是一个更大的囚笼。

    邪念弥漫在一切地方,无时无刻无边无际的压抑与荒凉一直在啃食着幸存者的心理防线。

    幸存者是不幸的,这大概是末日最残酷的冷眼。

    琉喀忒亚持剑驻步,只觉得长剑握在手,却找不见危险,也看不见敌人。

    我好比那笼中鸟……有翅难展……

    这该是帝国的戏文吧,果然,论刻画人心,还是帝国更厉害一些。

    莫名,她想到了戏文。

    没有人是天生的战士,而琉喀忒亚更不是,她连后天的战士都还算不上。

    精灵之路是很强的仪式没问题,但过去对于精灵来说,这种仪式常常被束之高阁。

    因为缺少意义。

    她们哪怕是自然生长,哪怕是手不握刀剑,凭着天生的以及被眷顾的力量,依然是世间很强大的术师。

    但末日之后,一切都暗淡了。

    琉喀忒亚不再回着头凝视着背后,而是和黍离一样,望着远方。

    没有云霞,没有清风,没有明月与烈阳,苍苍茫茫,一片灰暗。

    这大概是最不美丽的远方。

    但这就是生者唯一可以凝望的方向。

    琉喀忒亚忽然好像是想起了什么,对黍离说,“黍离先生,之前你做测试的地方,已经平整如新。”

    黍离依然是平静的模样。

    “正常的,每一处流沙之地都会慢慢平复。每一次挣扎的痕迹,终将被时间杀死,而后再无意义,直至再度重复。”

    现在的所有事情,都差不多是这样。

    “这样啊……”

    琉喀忒亚喃喃低语,声音渐小渐不可闻。

    “好了,走吧。前面……可能会有战斗了。”

    战斗,避不开了。

    只是不知道,会从什么地方开始而已。

    盛宴将至……

    那些邪神的信徒也该出现了吧,更不要说必然有的循着本能聚集而来的怪物。

    连弑神前线都听闻了消息,这一次看来会很热闹。

    这一次盛宴又是因为什么?

    楼兰国的残骸?

    亦或者那把莫名流传开来的剑?

    黍离不知道。

    他走在前边,只觉得寂静得有些平常,又忍不住想……

    这安静的世界,有多少和他一样有着这样那样理由的人,正一步一步走往即将开始的盛宴。

    这其中有多少是要弑神,又有多少是要吃人,有多少自知将死,有多少置死求生?

    依然不知道。

    他只知道,一国最后的遗迹,绝不可能平常又安稳,这一次哪怕是真的能重回到灵气环境之中,人类的境地也不一定会好。

    那些陷阱与诅咒,很可能是针对人类的。

    楼兰从来不是大国,但这种西域小国,最有可能留下来的,就是诡异的诅咒。

    邪神与人,谁会更怕诅咒呢……

    不言而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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