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等待在时间的压迫下显得有些漫长,本愿寺显如忽然觉得自己进入了异样的空间。在这里,时间的概念变得模糊,眼前走马灯般地放映着儿时的场景。而他自己,好像正被绳索绑在什么地方一样,脑后也传来微妙的热度。

    就在此时,雨秋平的喊话声再次响起,把他从虚幻中拉出。

    “显如上人,你是无辜的。神佛和我说,罪不在你一人,今日便不会有天谴了。”

    天雷没有来。

    本愿寺显如没有意识到这句话的分量,但是随即从背后传来的震天欢呼声已经向他说明。整个石山御坊的信徒沸腾了,向他们独自跪坐在冬雨下的法主欢呼。是他的祈祷,拯救了石山御坊,拯救了本愿寺,拯救了无数信徒,拯救了他们的信仰——从神佛的震怒下。

    而此时,织田军的阵地这边,则是一片的困惑和不解。

    “为什么不点火?”森长可对雨秋平的举动感到无法理喻,后者刚从祭坛上下来,就立刻被森长可抓住了领子,“刚从点火一炸,把那秃驴炸死,整个石山御坊就垮了!信徒就崩了!石山御坊就拿下了!你为什么不点火啊!”

    “因为他是个有勇气,有良心的人。”雨秋平的脸上浮现出了温暖的微笑,“派使者进城,暗中告诉显如上人,说我要和他密谈。”

    “这时候还谈?”森长可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你就算舍不得炸死那本愿寺显如,你等他从城上下来了你再引燃火药也可以啊!这城不就唾手可得了吗?”

    “和谈之后,石山御坊会开城投降,仗就不用打了。”雨秋平摇了摇头。

    “和谈?这个时候谁和你谈?要谈也是引爆了炸药之后谈啊?现在那本愿寺显如肯定以为,自己的祈祷能挡住你的五雷轰顶。现在全城的人都把他视若神明,全城都是士气高涨、有恃无恐、战意盎然,你还怎么谈?你还指望他们投降?”森长可又好气又好笑地骂道,“前天刚炸完的大好时机你不进攻也不谈,现在居然拱手送给本愿寺显如无敌的人望,真是糊涂啊。”

    “显如上人不是那样的人,他若是那样的人,今日就不会坐到城头来。你不懂。”雨秋平没有多和森长可废话,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从他的手里挣脱了出来。森长可还要再上前,却被身后的森可隆给拦住了。

    “哥,这种人也配当统帅?大好的战机是扔着玩的吗?”森长可看到雨秋平已经走了,就拿着哥哥撒气道,“脑子有毛病吗?”

    “比殿下善于抓战机的人,这世界上数不胜数。”森可隆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自己的弟弟,“但是殿下抓住的东西,这世上没几人能看到。”

    入夜前,本愿寺的使者到了。使者不是别人,正是作为总指挥的下间赖廉。一并前来的,还有本愿寺显如的儿子本愿寺教如,下间赖龙、下间仲孝都一众本愿寺方面的重要坊官。

    “他们,包括贫僧在内,都是人质。这是法主大人的意思。”下间赖廉开口的第一句话,就让帐内的织田家众将大吃一惊。

    “我们这统帅是傻子,他们那法主怕不就是疯子了。”佐胁良之悄悄地对池田恒兴道,“我们这统帅是胜券在握不进攻。他们法主更牛,濒临绝境时孤身出来挽救大局。等到局面稳定了,居然一股脑把儿子重臣全送来当人质,要和谈了?”

    “这都是什么人啊…”池田恒兴从早上雨秋平拒绝炸城时就已经看不懂雨秋平的脑回路了,“也就是说…自己傻不要紧,只要对面更傻,还是能赢?”

    “竹中大人,您说这到底是什么情况?”池田恒兴扯了扯坐在自己身边的竹中重治的袖子,低声问道。

    “红叶殿下和显如上人都是纯粹的人。而纯粹,在这乱世显得有些奢侈了。”竹中重治留下了一句耐人寻味的话,让池田恒兴和佐胁良之面面相觑,还是听不懂。

    但下间赖廉的下一句话,却让帐内的气氛瞬间冷到冰点。

    “但是法主大人说了,希望请殿下入城,在石山御坊佛堂内一叙。”下间赖廉朝着雨秋平恭敬地一礼,“还望殿下海涵。”

    “拜托,有没有搞错啊?你有没有搞清楚眼下的局面啊?”森长可闻言拍案而起,指着下间赖廉大喝道

    ,“我们把你们打的找不着北了,两面墙都塌了,我们要是愿意的话,灭了你们也是分分钟的事情!你还让我们殿…呸,你还让我们那傻子统帅进城去谈判?”他喊到一半,下意识地用尊称叫了雨秋平,匆忙脸红脖子粗地改了口。

    “你们的妖术已经被父上破解了,看你们还有什么招?”本愿寺教如闻言立刻青筋暴起,年纪不小脾气却很大,对着森长可吼道。

    “切,你们知不知道…”森长可刚要反唇相讥,忽然意识到这是机密,赶紧收住了嘴,看向了雨秋平。帐内众人,也都把目光投向雨秋平。

    “给我个理由。”雨秋平没有直接回绝,而是皱着眉头问道。

    “法主大人说,只有在佛堂内,任何人都不得打妄语。”下间赖廉朝着雨秋平跪了下来,恭敬地叩首道,“法主大人想和您开诚布公地谈谈。”

    “你骗谁呢?”这下,连山内一丰这个平日里建言慎行的本分晚辈也忍不住了,“用这种理由把我们殿下诓进城里去?殿下出了事情怎么办?”

    “法主大人提前说了,他说这个理由织田家诸位大人定然不信,但红叶殿下说不定会信。”下间赖廉骤然提高了音调,压住了山内一丰的质疑声,那散发出的杀气让山内一丰一时不敢吱声。

    “法主大人说了,红叶殿下若是信,法主就恭迎您驾临,贫僧等人也会留下做人质。若是不信,石山御坊上下绝不和谈,愿与织田军决一死战。”

    “那就决啊!”森长可再次一拍桌案,指着下间赖廉的鼻子骂道,“你知不知道我们想灭了你们跟喝水一样简单?”

    “长可!”雨秋平扬了扬手,制住了森长可,同时对下间赖廉道,“我信,事不宜迟,现在走吧,你带路,其他人留下为质。”

    “是。”下间赖廉仿佛没有任何惊讶,站起身来就为雨秋平带路。竹中重治和天野景德对视了一眼,双方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的不同的神色,但是却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堀秀政、山内一丰、中村一氏都没从眼下的局面里反应过来,愣愣地看着自家的统帅怎么就好端端的就要进别人的城了呢?池田恒兴和佐胁良之的精神状态都比较古怪——他们现在觉得雨秋平和本愿寺显如都是疯子,那雨秋平做出疯子的举动好像也没什么奇怪。一个疯子如果一直发疯,那他这次也发疯了,亦不失为一种不疯。

    只有森长可一个人猛地站起了身,推开身前挡路的本愿寺教如等人,就要去抓雨秋平。

    “我去,你脑子没毛病吗?这个时候你是统帅啊,你进别人的城,别人把你扣下怎么办?你疯了吗?那秃驴说的话你就信了?佛堂里要是有伏兵呢?”

    森长可一路爆着粗口,追着雨秋平和下间赖廉就冲了过去。然而他一出帐门口,就被守在门口的森可隆给拉住了。

    “哥你莫拦我,那家伙疯了!大好局面,他不打也就罢了,非要和谈!和谈也就罢了,非要去别人的城里!我真是不明白!”森长可边说便要甩开手,可是森可隆却死死捏着他的手腕不肯放开。

    “你不明白的事情多了。”森可隆的语气忽然变得格外郑重,让自己暴躁的弟弟也愣了一下,停了下来,望着自己的哥哥。

    “我问你,你是为了什么在战斗?”森可隆蓦然开口,说的话却有些令人费解。

    “我为啥战斗?你少来问这些莫名其妙的话。战斗就战斗,打仗就打仗,打赢了就行。”森长可闻言不屑地一笑,满不在乎地答道。

    “所以你不知道你是为了什么战斗?”森可隆再次追问道,“为了荣誉,为了封地,还是为了钱?”

    “谁在乎那些东西,我就是想战斗罢了。”森长可舔了舔嘴唇,索性也就不挣脱森可隆了,往那里一站道,“你问这些干什么?”

    “我就是想让你知道,你连你为什么而战都不知道,却已经战斗了这么久,杀了这么多人了。”

    “所以你是想劝我慈悲为怀,像我们娘那样吃斋念佛?还是像那家伙一样妇人之仁,对敌人心慈手软?”

    “不,如果你能弄清楚你是为了什么而战的,那战斗就是有意义的。”森可隆摇了摇头,“你之前问我,跟着红叶殿下学到了什么?”

    “学了个屁!”

    “我学到了战斗的目的!”森可隆对弟弟的态度非常不满,顶着他的脑门呵斥道,“世界上就是有了太多你这样的人,战国乱世才持续了这么久,天下百姓才受了那么多的苦!武士也好,大名也好,你们连自己是为了什么战都不知道,就一直在互相征伐!今天打下的领土,明天可能就丢回去!今年被灭亡的家族,明年又会卷土重来复仇!来来往往,城头变换大王旗,这乱世才会永远得不到结束,才会永远有我们这样失去父亲的孩子!你马鞍上挂着的那一串收集不是功勋簿上的数字,他们也是无数孩子的父亲啊!他们家里也有无数我们这样因为父亲的离开而痛不欲生的孩子啊!你自己心里不懂吗?你连自己在为了什么战都不知道就这样杀人,你的良心不会难受吗?”

    森可隆的咆哮让森长可骤然怔住了,他还从未见过自己从小到大熟识的兄长说这种话。

    “红叶殿下和古往今来那么多鼠目寸光的武士和大名不一样,他至始至终知道自己的目标,织田大殿也是这样。在所有大名都还在为了那一城一郡而争斗时,织田大殿已经说要‘天下布武’,说要上洛,用武力平定天下,结束这乱世!他比所有人都看得要远,看的要多,所以织田家才能如此强大!而红叶殿下和织田大殿也不一样,他没有织田大殿那样霸气,他想的只是让天下百姓能安居乐业,过上太平日子。他的每一次战斗,都是朝着自己的目标迈进。他是在为了每一个苍生而战,所以他不愿意牺牲任何一个无辜的人!所以他才会对伤亡痛心疾首,所以他才会反对死伤惨重的攻城战!”

    “你没注意到吗?殿下昨天在听到本愿寺显如平定了城内的暴乱时,他有露出微笑!为什么,因为那样大规模的暴乱会死很多人。哪怕他们暂时还是敌人,殿下也不想他们死!我看得出来的,竹中大人和天野大人自然也看出来了,所以他们才没有阻止殿下去城内和谈。你不是问殿下早上为什么不引爆炸药吗?那我告诉你!殿下知道,他一炸死本愿寺显如,整个石山御坊就完了!成立的十万信徒全会崩溃,没人能收拾局面了,城内必然暴动!到了那时,只会比前日的暴动恐怖百倍!城内会死多少人啊?所以殿下留着本愿寺显如,想让他维持城内的秩序,保护那些信徒的命!”

    “所以…”听着自己兄长有些混乱的话,森长可却是隐约明白了,“那家伙这次进城…是想说服本愿寺显如和平开城,这样就可以不用打仗,不用死人了吗?他疯了吗?他可能会死啊?就为了那些和他没有半点干系的信徒?”

    “红叶殿下就是这么想的。在你们眼里,那些一向宗信徒就是十恶不赦的敌人,就是功勋;可是在殿下眼里,他们都只是百姓,都只是生灵罢了。哪怕要冒危险,如果有一个能救10万人的机会摆在殿下眼前,殿下又岂会不去?”

    “因为他,知道自己为何而战。”

    森可隆叹了口气,眼眶通红的他,声音已经有些哽咽。

    “爹爹曾说,织田大殿和红叶殿下都是了不起的人。爹爹说,他就是个粗人,只会战斗,看不了他们那么远。但是他知道,织田大殿和红叶殿下那样的人,是值得托付的人,是能结束这乱世的人。”

    “你不是总问我,为什么爹爹要用命救红叶殿下吗?”森可隆抹了把泪水,望着眼前将面孔沉到阴影里的森长可,“这就是理由。”

    雨秋平跟着下间赖廉缓步前行,不久后,就已经到了石山御坊的门口。门口的守卫在下间赖廉的示意下打开了大门,准备放雨秋平和下间赖廉进去。

    就在这时,一阵马蹄声在身后想来。雨秋平回身望去,发现森长可策马跟到了身后。

    “别劝了,我一定会去的。”雨秋平朝着森长可招了招手,“快回去吧。”

    森长可勒住了马缰,一言不发地停在不远处。雨秋平朝他笑了下,随后就转身和下间赖廉向城里走去。

    “喂,你…”

    背后忽然响起了森长可的声音,雨秋平于是又转身去看。可是黑夜里,看不清森长可的表情,只能听到那个糙汉子用无比别扭的口吻骂道:

    “别他娘死在城里了啊,不然我爹可就白救你了!你要是死了,本大爷跟你没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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