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恪孤身一人呆在海岛上,浑浑噩噩已近百年,这一日他自觉已到了“此生完结”之时,遂僵卧于木床上,闭目等死。

    不想,他闭目不足半个时辰,却见他的老友赤尻马猴闯进木屋中,用不太灵敏的动作接连向他挥手示意,让他跟着自己奔向海边。

    徐恪不忍拂了老友好意,只得强打精神起床,颤颤巍巍地跟着马猴行到了海边。

    在耀眼的阳光下,大海上波涛起伏,海水仍是无边无际。徐恪呆坐在沙滩上,想到此生就这般匆匆而过,光阴就如同这海水一般,一去不回,双眼忍不住流下了浑浊的泪水……

    这时,忽见浩瀚无边的大海中,不知从何处驶来一叶扁舟。那一只小舟在海浪中不断浮沉,好似随时都会被大浪打入海底。

    小舟如风而来,不一会就已驶到了海边,只见小木船上伫立着两人,一人全身黑袍,脸若黑炭,另一人全身白袍,脸如白纸。那两人各执一桨,分从两边划动着海水。

    “原来是黑白无常到了……”徐恪苦笑了一声,便努力起身,缓缓走向船头。

    赤尻马猴在徐恪的身后兀自“吱吱”叫个不停,好似与他依依不舍。徐恪朝马猴挥了挥手,笑道:“猴兄,小弟先行一步,这就告辞了!日后……你可要好好保重啊!”

    徐恪走上小木船,向“黑白无常”拱了拱手,问道:

    “两位这是要带我去幽冥地府么?”

    “黑白无常”却一语不发,待徐恪上船之后,两人各自划动长桨,小舟便如离弦之箭一般,向大海中驶去。

    徐恪站立在小船之上,见那赤尻马猴仍然不断地向他挥手,他眼眶中不禁微微湿润,暗想他这海岛上的一生,如此匆匆便已完结,不曾想,陪伴他到最后的竟是一只猴子。

    小舟迎风踏浪,破空而行,只片刻之间,便已远离了海岛。徐恪遥望身后,只见岛上的马猴、树林、山川乃至整座海岛都已渐渐变小,最后消失不见……

    “敢问两位,遮莫是黑白无常么?”

    “你们这是要带我去哪里?”

    “在下徐恪,今日是我寿终之日吗?”

    无论徐恪向船上的两人如何出声相询,那全身黑袍与白袍之人,却始终丝毫不加理会。

    小舟依旧疾驶于无尽的大海中,犹如孤悬于海面上的一叶飘萍,虽然渺小不堪,却也行得飞快……

    徐恪见那“黑白无常”始终不加理会,也懒得搭理他们二人。他在船头站立了许久之后,不觉腰酸腿痛,索性躺倒在船上,仰头望着蓝天白云,未几便沉沉睡去……

    睡梦中,他忽然又变作了一个呱呱坠地的小男孩,正仰面躺在紫衫女子的怀里。那位紫衫女子紧紧地抱着自己,在自己稚嫩的小脸上亲了又亲。

    她一边亲着自己的脸颊,一边又忍不住哭了起来,两行热泪也滴滴落在了自己的脸上。

    紫衫女子凄然望着自己,不住地啜泣着:

    “我的儿!娘对不住你!娘不该把你带到这个世上!”

    “娘要走了,娘去的那个地方,注定不能容你,娘只能把你留在这里……我的儿,你别

    怪娘狠心,娘也是……娘也是没办法……”

    紫衫女子一边哭,一边将自己放在了一个木盆里。她看着木盆随着水流缓缓淌远,兀自跟着木盆,一边走,一边泪流不止。

    “呀……这是哪里来的小男娃啊!这模样……啧啧啧!长得可真俊啊!”这时,他的娘亲查氏已将自己抱在了怀里,一边摸着他肉嘟嘟的小嘴,一边欣喜的呼道。

    他忍不住转头望向身后,却已经看不见紫衫女子的踪影。

    ……

    “娘!你干嘛打我?”此时,他已经变成一个八岁模样的孩童,正在大声呼喊。

    他的母亲查氏正用一根藤条用力地抽打着他的脊背,一边打,一边大声叱问道:“你为什么要跟人打架?还把人家的脸都打肿了!”

    “娘,是他们先欺负我的!”他一边躲闪,一边为自己分辨。

    “平白无故地,他们干嘛要欺负你?”他的娘亲还在到处追着他,用力抽打,藤条打在他的背上、腿上,立时便会传来一阵疼痛。

    “他们说我是一个捡来的孩子,说我没爹没娘,还说我……说我是一个野种!我气不过,就……”他被藤条打得浑身疼痛,忍不住眼中都已痛出了眼泪,但他兀自紧咬牙关,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他们真这么说的!我……我去跟他们论道理!”这一次,轮到他娘亲心中突生了怒意,查氏拿着藤条便要出门,要去讥笑他的那几户人家与他们家长论理。

    “算了!娃他娘,你去跟他们讲什么道理呀!你说得过他们吗?”他的父亲徐为良一把抓住了查氏的手,苦劝道。

    “就因为你这么孬,才让我们娘两受尽了欺负!你……这日子真没法过了!呜呜呜……”查氏坐倒在地,忽然大哭了起来。

    “咳!”徐为良只是叹息一声,无奈地摇头。

    ……

    “你……你凭什么打我!”这时的他,仿佛已是一位十四岁的少年模样,身子虽然长得很高,但身形却是异常瘦弱。

    “凭什么?就凭这码头归我彪二爷管!你年轻轻的不好好使力,干起活来就像个娘们似的,看我不打烂你的腿!快点给老子搬!”一个身形魁梧,面相狞恶的中年大汉,正挥动着鞭子,对着他怒斥道。

    “还不快点搬过去?你要再这么婆婆妈妈,看老子不打死你!”那魁梧汉子举起鞭子,又要朝他身上打来。

    他此时扛着一大麻袋的盐,已被压得直不起腰,实在是举步维艰。他每往前跨出一步,都已使出了吃奶的力气,累得气喘吁吁,眼看着又得挨那“彪二爷”的一顿鞭子。

    “张彪,你这是干什么?怎地欺负起一个孩子来!”那“彪二爷”的鞭子忽然凌空被一位中年人给伸手抓住。那中年人虽然一副武人的打扮,但说话的口吻却甚是温和,好似一个读书人一般。

    “二堂主来啦!小的是……是见他不好好干活,是以……是以稍稍做个样子,吓唬吓唬他而已……”张彪见了那中年人,顿时躬身行礼,一脸谦卑地说道。

    “哼!他只不过是一个孩子而已,你怎可下如此狠手!我方家分水堂在杭州几十年,卖的

    是盐,行的可是善事!都像你等为虎作伥之徒,我方家的名声岂非要被你们给败坏殆尽!”中年人脸色冷然,大声痛斥道:

    “张彪,自今日起,这码头上的事,你不用管了!”

    “二堂主,小的知错了,求您看在大堂主的份上,绕过小的这一回吧,小的下回再也不敢了!”

    “嗯?还不快滚!”那位被尊为“二堂主”的中年人,转身瞪了张彪一眼,吓得那张彪立时不敢言语,只得讪讪的退了下去。

    “小兄弟,那袋子盐太重了,放下放下!”随着二堂主温和的话语传来,他顿觉肩背上霍然一松,那一袋足有百斤的盐袋,已被二堂主右掌一拖,稳稳地放在了地上。

    他急忙转身,向二堂主俯身行礼道:“小人见过二堂主!”

    “哈哈哈,瞧不出你这孩子年纪不大,反应倒挺机敏呀!你怎会认得我呢?”二堂主上下打量着他,脸上露出了温和的笑意。

    “回二堂主的话,我从未见过你,我是刚才听见张彪说的,所以才知道你就是方家的二堂主……”他挠了挠了自己的额头,回答道。

    “好好好!你叫什么名字?”二堂主又问。

    “我姓徐,叫徐无病!”

    “徐无病,好名字!无病无灾,这可好得很呐!”二堂主走到他的身前,摸了摸他的小脑袋,接着问道:

    “你小小年纪,怎会一个人跑来这里做苦力?你爹妈呢?”

    “四年前一场瘟疫,我爹和我娘都……走了!”

    “原来如此,那……从此后,你就跟着我吧!”

    “谢谢二堂主!”他欣喜之下,便向二堂主俯身跪了下去。

    “诶!不用行此大礼!”岂料,二堂主右掌一挥,一股柔和的力道缓缓传来,他身子一个后仰,这一次下跪就没有跪成。

    ……

    ……

    忽然间,船身一震,徐恪随即醒来,只见小舟不知何时已停靠在了岸边。他不知小舟在大海中已行驶了多久,只觉自己方才做了一个漫长的梦,那梦中的场景好似他年幼时的回忆,又好似一场迷迷梦幻。

    徐恪急忙挺身跃起,“咦?奇怪啊!我不是已不下百岁高龄了么?怎地此时恍若身轻如燕?”他跃起之后,不禁心中甚感惊奇。

    那“黑白无常”依旧是面无表情,不发一语,只是朝岸上挥了挥手。徐恪便下了小船,信步走向岸边,他朝水面上照了一照,只见水中清晰地映出了一个青年男子的倒影。那青年男子,眉如新月、目似朗星,身高八尺、容颜俊美,恰正是年轻轻的自己。

    徐恪这一看之下,心中立时大喜过望。想不到,他在小舟上昏昏然入睡,便只是一梦之间,他就已经从一个龙钟老者,变回了昔日那个俊朗的青年。

    这世上的凡人,若到了垂垂暮年之时,乍见自己瞬间又变回了年轻时的模样,又有哪一个不会欣喜万分?

    徐恪呆呆看着水面上自己的倒影,回想自己在海岛上的百年光阴,只觉岁月荏苒、浮生若梦,眼前所有的一切,既是如此真切地存在着,又是那么地不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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