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海鲜要趁鲜。
当晚赵昊便请老哥哥和吴叔叔来家,和他父子还有作家和画家,共享海鲜大餐。
清蒸皮皮虾、白灼大对虾,蒜蓉牡蛎,油泼大黄花,还有唱主角的梭子蟹,各个顶盖儿肥。
再配上顶级的竹叶青酒,真是给个大妞都不换啊。
一群人大快朵颐,吃得连呼过瘾。这个季节吃的是公梭子蟹,虽然没有蟹黄,但肉质最为鲜美。雪白的蟹肉,甘美的味道,让人欲罢不能。虽然都是吃惯了大闸蟹、河蟹的江南人,但也无法抵抗这种该死的甜美诱惑。
“当代不乐饮,虚名安用哉?蟹螯即金液,糟丘是蓬莱!”已经七十二岁的左都御史赵锦,独爱清蒸梭子蟹。他一手持肉质最为细嫩甘美的蟹钳,一手端着酒杯,开心的像个爱孩子道:“这蟹,真是人间至味啊。专治嘴里没味。”
“苏东坡说‘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为了能时时吃到荔枝,还得常住在岭南。我们现在却不用到海边,便能吃上最鲜美的螃蟹了!”刑部尚书吴时来也赞不绝口,他和赵昊二十年来交往密切,说话又好听。是赵昊为父亲在政府中安排的左膀右臂。
至于内阁也不用担心,有大明一流和稀泥专家申时行做副手,赵首辅团队别的不敢说,燮理阴阳的功夫肯定是强无敌的。
“这竹叶青也很不错,是王天官秘方自酿的,效果很好。”赵守正呷一口芳香醇厚、甜绵微苦的酒液,一脸享受道:“亲测有效。”
“咳咳。”众人纷纷咳嗽起来,怎么这喝点酒就不着调的老毛病,当上首辅还不见好?
“我是说这酒喝下去暖胃顺气啊,你们想什么呢?”赵守正瞪大无辜的双眼道:“我会当着我儿胡说八道吗?”
“不当着我也不能!你现在是首辅了,要时时刻刻注重相体。”赵昊翻翻白眼,岔开话题问道:“王天官不会只给你送酒道贺吧?”
“这蘸螃蟹的醋也是他送的啊。”赵守正指着面前的浅碟道。
“我是问,他说什么了?”赵昊无奈道。
“哦。”赵守正搁下酒杯道:“他说了两件事,一个是解释张养蒙弹劾潘部堂的事,实在是出自宫中的压力;另一个就是他要告老还乡了,问我继任的人选。还有什么别的安排,如果后任不方便干,他致仕前一并给安排上。”
“先是刘东星请徐学谟带话,说自己不想胜之不武。后是王国光亲自下场,说他们是被逼无奈的。”徐渭一边啃着螃蟹腿,一边哂笑道:“可是那边张养蒙对潘昇下起手来一点不手软,还真是既做师婆又做鬼,把别人当傻子耍呢。”
“还是老西儿的那套左右逢源的把戏。”作家年纪大了,对螃蟹这种大寒之物敬谢不敏,夹一筷子白嫩如玉的黄花鱼肉,蘸一点葱丝和汁水,送到口中细细咀嚼道:“不过人家有本钱啊,几十年下来,把山陕甘肃经营的铁桶一般。没听人家说吗?西边儿乱不乱,老西儿说了算。”
“是啊,这些年他们效仿集团,垄断了和鞑靼、瓦剌的生意,把握了三省的命脉。老西儿一不高兴,三省百姓就要吃不上饭。”赵锦深以为然道:“所以不管谁当首辅,都得跟他们保持合作。也是有恃无恐啊。”
“唉,我早发现了,这当了首辅,天下的事情就都跟你有关了。真是处处掣肘啊。”赵二爷还没正式上任,就先发愁开了。
“老西儿不足为虑,一群见利忘义的墙头草罢了。”徐渭却满不在乎道:“谁还能比你儿子给更多不成?”
“先不扯那些。”赵昊轻咳两声道:“说说眼前吧,看来皇上要对冯公公下手了。”
“嗯,明摆着的。”吴时来点点头,惋惜道:“潘水帘当年曾在内书堂教书,与冯公公有一段师生之谊。当年他能当上礼部尚书,冯保也是出了力的。前番张太师弥留之际,应冯保之请,将他起复推入内阁。”
“没想到,我这位老同乡还在路上又被弹劾回去。唉,真是命运多舛啊。”他不禁唏嘘道:“其实更让人想不到的是,怎么说也是太师遗训,皇上就这么迫不及待的推翻了。”
“是啊……”众人一阵唏嘘,赵守正更是黯然。
“潘老头纯属自找的,都一把年纪了,不好好在家待着,非接那道旨作甚?平白晚节不保。”徐渭却幸灾乐祸道:“现在该操心的不是他,而是他身后那位不知进退的冯公公了。”
赵锦闻言一阵尴尬,他虽然辈分小,但比潘晟还年长一岁呢。好在他也知道徐渭疯言疯语惯了,挤兑起赵昊父子都从不客气,也就没往心里去。
“现在想来,皇上对冯公公的怨念,已经积郁多年了。”赵守正悠悠回忆道:“记得那是万历九年,年底最后一次日讲完毕,皇上照例要写大字赐给辅臣,之前总也少不了冯公公这位内相的。”
“但那回,待给张太师、我和老申赐字之后,皇上却跳过了冯公公,给在场的几位日讲官写起来。冯公公可能以为皇上是忘了。便凑上前,笑着向皇上求字。”
“皇上当时似笑非笑看他一眼说,‘对,还有你的。’便提笔蘸墨,在砚池里转了好几圈,让笔头吸得饱饱的。然后……”赵守正用筷子模仿万历的动作,猛地一挥道:“结果啪的一下,甩出去好些墨汁,溅在冯公公的大红蟒衣上,脖子上,半面脸上也全都是墨。”
‘噗嗤’一声,徐渭咬开一个乌贼的肚子,墨汁喷了吴时来一脸,气得吴叔叔直翻白眼。心说真佩服赵阁老父子,能忍这死胖子这么多年。
不过吴叔叔哪能打断首辅大人的话头,一边拿帕子默默擦拭,一边好像听得入了神,完美的化解了尴尬。
“当时我们都惊呆了,冯公公更是在震惧之下,倒退了好几步,在那里跪也不是、退也不是,哭也不是、笑也不是,不知所措的样子煞是可怜。皇上却装作没看到的一般,不紧不慢把字写好,便转身入内了。”赵守正接着道:“再看那四个字‘尔惟曲蘖’,更叫人不知作何感想啊。”
众人纷纷点头,这四个字原本出自殷商时期,武丁任命傅说为相的诏词:‘若作酒醴,尔惟曲蘖;若作和羹,尔惟盐梅’。是把傅说比喻为做酒时候的酒母,吃饭时候调味的盐、梅,强调丞相对国家的重要性。
但曲蘖本意是‘发霉发芽的谷粒’,有些骂人的意思在。所以自古君王称赞宰相时,都用后一句‘尔惟盐梅’,甚少有用前一句的。
皇帝刚甩了冯保一身墨,你说他是在骂人呢还是骂人呢?
“过了年,冯公公便请求告老还乡。皇上却又执意挽留,说自己和母后非他不可,之前那是心情不好,让他别往心里去。冯公公以为皇上还是像小时候那样,拿他当出气筒呢,并非真的针对他,就不提告老那茬了。”赵守正又叹口气道:
“这二年他缠绵病榻,又求去,皇上还是坚决不许,说大伴你回老家朕不能时时看顾,所以还是留在京里安心养病吧。把个冯公公感动的忘乎所以,还打算病好了继续为皇上效力呢。结果谁承想,唉……”
众人都跟着叹气,唯有徐渭冷笑道:“养肥了的猪,怎能放跑了呢?还等着过年杀猪吃肉呢!”
“还真可能是这个意思……”赵锦阴着脸道:“多年来,科道弹劾冯保一党为非作歹,抢强民财的弹章数以百计,虽然都被留中不发,但其恶行路人皆知,敛财少说千万两之巨!”
这种既能出口气,还能发大财,顺便刷声望的好机会,万历皇帝怎么可能错过?
而且干掉冯保,只需一道中旨即可,都不必经过内阁……
“那么问题来了,要不要保他呢?”徐渭点起水烟袋道。
“冯保自己就一屁股屎,他手下徐爵、冯邦宁那帮人更是无恶不作,替他们兜起来太痛苦了,弄不好要惹一身骚的。”作家摇头道。
“是,我们没必要背上这个包袱,本来大家就是利益关系,这些年他们从集团拿了多少好处,大家钱货两讫,已经互不相欠了。”吴时来也深以为然道。
“不能那么鲁莽。”赵锦却摇摇头道:“虽然不知道这些年厂卫搜集了集团多少黑材料,但肯定不老少。我们要是不拉冯公公一把,就算他们不用来要挟我们。回头落到张宏那帮人手里,依然是个大麻烦。”
“有道理……”众人纷纷点头,他们都知道,皇帝早晚会对江南集团下手的。虽然江南集团在国内素来谨慎保守,但它庞大的体量摆在那里,本身就是不可饶恕的罪过。
而集团还没做好跟皇帝翻脸的准备。倘若不保一保冯公公,摊牌的时间怕是会大大提前。
但由赵守正或者江南帮出面,又太难看了……
包括赵阁老在内,众人齐刷刷望向他们真正的主心骨——一心为民的小阁老。
赵昊淡然自若的搁下蟹钳,拿起帕子擦擦手,缓缓道:
“解铃还须系铃人,老西儿惹的麻烦,让他们自己解决去。”
ps.好容易写完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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