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见知府朱志仁时,冯紫英也很仔细观察过对方。 说对方年老体衰精力不济冯紫英是半点不信的。 虽然此人已经五十有八,但面容白皙富态,一双眼睛却是格外精神,虽然摆出了一番病态模样,但是言语条理清晰,有条不紊。 此人已经在永平府担任了四年多快五年知府,如果不出意外,一年多时间后他要么致仕,要么转任。 当然,也不排除此人还能升迁,这种情形也不少见,和本人政绩表现不挂钩的事儿在大周朝一样屡屡发生,你很难用一个统一规范的标准来评定。 “紫英啊,你来之前东鲜,子舒都已经和我来过信,甚至连伯孝兄也都和我来信夸赞紫英大才,我心里也是十分高兴,这永平府的情形想必紫英也有所耳闻,不容乐观,本府在此已经为官快五年,此地民风骁悍,刁滑者亦众,而我因为身体缘故,经常眩晕而卧床不起,所以对本府公务有所耽搁,……” 半真半假的介绍,也带有一点儿自责,冯紫英当然只能听着,半句话都不能多说。 “……,紫英来了,当放手大干,府中不少刁吏猾役,紫英也需小心,还有本府通判、推官二人,紫英当同心协力,……” 絮絮叨叨说了一大阵,端茶送客,冯紫英走人。 接下来便是和同僚众人见面。 通判是府中三号人物,相当于分管粮道、水利、河道等事务,是佐贰官中仅次于同知的重要角色,而且负责事务也相对固定,不像同知在各府中所处地位和负责事务更多需要看二司的态度,但北直隶诸府上无二司,则更多由知府来确定。 推官的职责据更明确,就是负责刑名事务,但涉及诉讼需要知府亲定,而具体侦捕下有府中刑房和司狱司,更有各县刑房,所以主要是协助知府审查各类刑民案件,以备知府定案。 除了最重要的通判和推官外,接下来就是经历司、照磨所、司狱司、儒学官、税课司、杂造局、河泊所以及巡检司的各类官员,在府中的都一一来见礼,冯紫英自然也要一一说话,这也是在来之前,齐永泰和乔应甲专门交待了的。 毕竟冯紫英还是第一次外出为官,而且一下子就是到府,可以说是要直接和最基层官吏打交道,再说你策务精良,见识深远,但是遇到这最基层的日常杂务,那又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人情世故免不了,而且这等地方上佐官胥吏的重要性若是不明白,日后也定要吃不少苦头。 冯紫英自然明白其中道理,好歹上辈子也是从乡镇起来的干部,对于下边基层官吏的利害他也是了如指掌,当然这世间倒推四百年,这大周朝的情形肯定和那个时候不一样,但一些基本要义却没有太大变化。 当冯紫英离开内堂,朱志仁才慢悠悠地端起茶盅,细细抿了一口,没有抬头,也没有了先前的亲和和慈眉善目,而多了几分沉静思索之后的凝重。 “泽仁,感觉怎么样?”放下茶盅,朱志仁微微仰头,重新恢复了平常之态。 对于东翁的变化,已经从其背后移至对面右下首出的中年文士也是沉吟着,似乎觉得这个问题有些不好回答。 “怎么,不好回答?还是觉得看不透?”朱志仁嘴角微挑,耐人寻味,“若真是一个简单人物,那能闯出小冯修撰这么大名头,敢单枪匹马闯土默特人的腹地,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噢,是冒北地之大不韪,推动开海大计?” “东翁也觉得看不透?”中年文士眉毛一扬,“看东翁和此子交谈,并无多语言语,故作倾听状,但其实内心早有定计主见,目光沉静,眉目间却是没有半点不耐,以余之见,倒像是一个性子坚韧之人。” “单单是一个性子坚韧就能当得起东鲜和子舒这般夸赞?伯孝兄在信中赞叹也就罢了,开海之策并不新鲜,关键在于如何平衡,如何细化到具体方略,平衡若无齐永泰和乔应甲一力支持,又正好合了皇上的意图,赶上了宁夏叛乱,哼,再美好的愿望也只能搁置在文渊阁的故纸堆里。” 朱志仁冷笑了一声。 “那依东翁之见,此子是浪得虚名,实际难堪大用?……”中年文士讶然。 “那倒不至于,虽然有乔齐等人的推动,又得了皇上的钦点,但具体方略还是不得不承认此子的本事,市舶司不新鲜,海税也是应有之意,但这特许金的设置和分年度竞拍,倒是别出心裁,这东番垦拓更是神来之笔,居然能把盐务和拓垦完美结合起来,把龙游商人加上安福商人与一干扬州盐商都一网打尽,揽入囊中,不得不服啊。” 朱志仁也禁不住感慨了一番,“都说北地皆出方正之士,却没想到还能冒出来一个如此通晓经济之略却还懂变通的士子,可真是罕见,难怪齐永泰乔应甲他们视若拱璧,不惜强压住北地士人声音,把他送来这里避风头。” “东翁,只是避风头么?”中年士人笑了笑。 “呵呵,齐永泰和乔应甲对其也很有信心,东鲜、子舒他们也是觉得此子不凡,但是政略上优秀并不一定能体现到这等和下边官员吏役们以及士绅们打交道的能力上,没有十年八年在下边的打磨,谁敢说他就真的懂咱们大周这块土地上的规则了?” 朱志仁有些诛心的话让中年士人也有些皱眉,很显然这位东翁或许看好这位新任同知的未来,却不看好对方在永平府的任期。 “开海大计对咱们永平府有多大影响?敢于单枪匹马闯草原,的确胆略十足,但放在咱们这里有何意义?”朱志仁进一步道。 “东翁,您这话有失偏颇,同知大人可是蓟辽总督独子啊,咱们永平和蓟镇矛盾重重,龃龉不断,您不也盼着能有人能来解这个结么?”中年文士有些惊讶。 “若是冯紫英连这点儿用处都没有,齐永泰和乔应甲又怎么敢把他放在永平来?去宁波府或者保定府不好么?”朱志仁冷笑。 “啊?您的意思是说同知大人本可去宁波府?那他为什么不去?”中年文士大吃一惊,这宁波府无论从哪方面来都要比永平府强太多了,而且宁波要设市舶司,也正是冯紫英政绩所在,傻子都知道选宁波府啊。 “呵呵,泽仁啊,你忘了这位小冯修撰号称什么?”朱志仁轻笑,“北地青年士子领袖啊,连咱们湖广才俊杨文弱(杨嗣昌)和贺梦章(贺逢圣)都要让他几分,开海之略他被北地士人骂得那么惨,去宁波干什么?让江南那边为他歌功颂德么?那他以后还怎么在北地立足,日后怎么回朝中?只怕连齐永泰和乔应甲都保不了他了。若是去宁波什么都不做,那就成了两头不讨好,人嫌狗厌,不成了虎头蛇尾?你觉得以冯紫英的性子他会容忍这样么?” 中年士人恍然大悟,“这么说来此子来咱们永平也是要不甘寂寞大干一番啊,这不正合您的意思么?” “我也希望他来大干一番,他背后可是有齐永泰和乔应甲,有他爹冯唐,这等资源不用起来就太可惜了,但是我也担心他过于激昂突进,欲速则不达,适得其反啊。”朱志仁语气放得平缓了一些,“而且他初来乍到,泽仁你也知道咱们这府里和各县情况,盘根错节,我来五年了,才算是勉强把水搅转,他才来没有一年半载,怎么上手?” “那大人的意思是……”中年士人有些迟疑。 “先看看吧,是骡子是马,总得要拉出来遛遛,这位小冯修撰名头如此之大,我还真不希望他浪得虚名,给我带来的一些惊喜,我也不吝支持他一把,也能在齐乔二位面前搏个颜面,东鲜和子舒那边问起,我也能有个交代,若是个银样镴枪头,那他要去祸害一方,那也由得他去,反正他有齐乔二位给他背书,大不了换个地方。” 朱志仁平静的语气听在中年士人耳朵里还是有些不太相信。 他可知道自己这位东翁隐忍这么久了,恐怕不会仅只于在这永平府知府位置上终老的,都说他是等着致仕,但若是真想致仕,又何必和官应震、柴恪以及郑继芝几位朝中湖广籍大佬保持如此密切的联系,有怎么会对官应震、柴恪等人的态度如此重视? 再说了,自己这位东翁也是寒门出身,现在现在一妻六妾,两个小妾前两年和去年才生下两个幼子,长女才出嫁,长子和次子读书不成,还指望着恩荫呢,他岂会甘心就此致仕? 看看今日和自己说这些,哪一样像是想要致仕的模样?无外乎就是既寄希望,又有些担心期望过高失望越大罢了,还在自己面前说这般连他自己都不相信的话,哎,这位东翁也是一番苦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