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流落到草原上的汉人读书人多年前给宰赛的父亲伯言以及伯父暖兔讲述大周的权力结构时,宰赛在一旁受教时所得。

    他尤其印象深刻的就是一句话,(皇帝)与士大夫治天下,说这句话时,那个读书人虽然从未在大周得官,但是说起这句话时也是无比骄傲,满脸自豪之色,也足见在大周朝,士大夫权力之大。

    当时他也是非常惊讶于大周如此强大一个朝廷,皇帝居然不能独享权力,甚至比草原上的部族首领的权力还不如,一样需要和贵族们(士人文臣)们协商分享权力,之前他一直以为大周的皇帝是无所不能的。

    而眼前这个年轻人就是大周士林文臣中最具潜力的一员,其师尊据说已经是大周朝廷内阁中的一员了,想必此人日后也会沿着其师尊之路走下去才对。

    宰赛很清楚内喀尔喀五部要想遗世独立那是不可能的,随着林丹巴图尔的野心膨胀,努尔哈赤的胃口大增,无论是察哈尔人还是建州女真都不会放任周围的各方势力坐山观虎斗,内喀尔喀五部迟早都要被卷入其中。

    既然早晚都要加入,与其被动的被卷入,何如自己先行主动选择,起码能有一个选择机会,另外走在前面也能够获得更好的条件。

    宰赛还有另外一个想法,这个据说是大周年青一代士人中最睿智的人,迁安一战也的确给了自己一个很深的教训,他很想借商谈五万京营俘虏事宜来听一听这个年轻人的一些看法。

    无论是对方想要游说拉拢内喀尔喀五部,还是想要刺探内喀尔喀五部情况顺带为大周张目,宰赛都不介意。

    他觉得对方只要愿意说,她始终能从对方那里获得一些东西,至于说对方所说的那些,自己会不会相信,那最终还是取决于自己。

    取决于自己对未来内喀尔喀五部,对周围的察哈尔人和建州女真,对大周的定位判断。

    水壶咕噜咕噜的烧了起来,要等到水开还需要时间,冯紫英延手请对方入座,宰赛也没有客套,点头示意之后坐下。

    “宰赛大人,说实话,我真没想到你会对我发出邀请,我原本以为迁安城下一战,可能会让我们双方结下死仇,……”

    冯紫英的开场白很坦率,不过宰赛却不太满意,“冯大人,如果你是这样的判断,我觉得这既是对我的小觑,也是对你自己的轻看,布喜娅玛拉来时就表露了这层意思,我深以为然,所以才会选择主动邀请你,我想我们没有必要太多客套,这是你们汉人的习惯,或者说礼仪,但是我们草原上的儿郎却不太喜欢。”

    冯紫英哑然失笑,“也好,宰赛大人快人快语,我自然奉陪。”

    “此番邀请冯大人见面,有两个目的,一是商讨京营五万多俘虏的处理问题,布喜娅玛拉曾经带过话来,但我不满意,另外可能局势也有一些变化,我们内喀尔喀诸部和科尔沁部也都需要斟酌,所以打算借此机会和冯大人当面商谈;二是,我听闻冯大人是大周年青一代官员中的睿智者,我想就未来辽东草原的前景与冯大人探讨一二,还望不吝赐教。”

    冯紫英微微点头,“那我问一句,不知道第一件事情的处置方式结果是否会对第二个问题产生影响呢?或者说,宰赛大人对第二个问题有更大的期望值,以至于后一个问题也许会给第一桩事情产生影响呢?”

    宰赛鹰目中闪过一抹精芒,点点头:“冯大人果然快人快语,那我也不遮掩什么了,你说的两个可能性都存在。”

    “那好,宰赛大人既然如此豪爽坦荡,冯某若是还要忸怩作态,那就显得太过虚伪了。”冯紫英略一思索,径直道:“不如这样,我们把第一桩事情放在后边儿,先来谈一谈第二个问题,我认为第一桩事儿不过是着眼于眼前,而第二个问题则是着眼于长远,如果是卓礼克图洪巴图鲁大人代表内喀尔喀五部来,那我会选择先谈第一桩事儿,但是宰赛大人,我倾向于先说第二个问题。”

    宰赛有些不悦,“大人不必对我叔祖如此轻看以抬高宰赛,宰赛还不至于那么浅薄,……”

    冯紫英朗声大笑,“宰赛大人误会了,难道你觉得冯某就是如此浅薄,还需要用这种粗浅低劣的手段来迎合你么?”

    宰赛一想也是,冯紫英何许人,岂会用这等便是自己身后的莽骨大都能看穿的低劣招数讨好自己?

    “那就是我误解了,不过冯大人这么说,的确很让我好奇,……”

    宰赛注视着冯紫英,冯紫英也不客气,“我对卓礼克图洪巴图鲁大人也很敬重,据我了解卓礼克图洪巴图鲁能够把内喀尔喀五部带到当下这种局面,殊为不易,而且他能果断支持宰赛大人执掌内喀尔喀五部,亦是慧眼识人,这并非冯某阿谀宰赛大人,宰赛大人能够让内喀尔喀五部在察哈尔和建州女真之间保持着独立自主的地位,使得内喀尔喀五部利益最大化,非智者难以做到。”

    一句独立自主和利益最大化,说到了宰赛心上,也让宰赛眼中精芒更甚,“冯大人过誉了。”

    “呵呵,宰赛大人不必谦虚,我这个人素来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好就是好,不行就是不行。”冯紫英坦然道:“内喀尔喀五部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已经不能简单的再沉迷于眼前的利益,的确需要慎重思考未来的方向了。”

    冯紫英的话让宰赛和其身后的莽骨大、比领兔以及所宰仨人都是一凛。

    “愿闻其详。”宰赛沉吟了一下,还是再掉了一句文,这也是多年前那位汉人读书人教授给他的话,适合于向别人请教的时候谦虚说法。

    冯紫英也想了一想,这才启口:“不如这样,我问几个问题,宰赛大人可以不回答,但是不要诳言。”

    宰赛一愣,但还是点了点头,“好。”

    “宰赛大人觉得现在内喀尔喀五部和察哈尔人与建州女真相比,如何?”

    “不如。”宰赛毫不犹豫地道。

    “那不如在哪些方面?”冯紫英不客气的问道:“和察哈尔人相比不如在哪里,和建州女真相比又不如在哪里?为什么?”

    这个问题就有些复杂了,虽然平素族里人都议论过和察哈尔人以及建州女真的实力差距,但除了人口差距外,还有哪些方面?以及冯紫英最后提出的为什么这个问题,就很考较人了。

    宰赛自然不愿意草率的回答这个问题,也不愿意在第二个问题上就卡壳说不回答,这很容易被对方轻看。

    良久,宰赛才缓缓道:“和察哈尔人的差距怎么说呢,比较复杂,从法理上来说,林丹巴图尔之祖和我们内喀尔喀五部首领之祖都是满都海哈屯所出,都是达延汗一脉,察哈尔之祖是长,我们是幼,我们和外喀尔喀不一样,他们之祖是苏密尔哈屯所出,不过草原上这种传承有时候很重要,有时候又不那么重要,否则也就没有卫拉特的也先太师横扫整个草原的故事了,……”

    “察哈尔人口比我们内喀尔喀更多,另外察哈尔部所处的位置也更优,……”

    “等一等,我打扰一下,宰赛大人所说的察哈尔部所处位置更优,体现在哪方面?”冯紫英不慌不忙地问道。

    宰赛一愣,若有所悟,点点头:“察哈尔部地处位置更南,牧地水草更丰美,但这不是最重要的,更主要的还是它紧邻大周腹地,与大周接壤之地从辽东到山西,皆可互市,大周对其也更看重,其能从大周得到的东西也更多,所以……”

    冯紫英也点头,“还有么?”

    宰赛犹豫了一下,“部族人口,以及部族中那些匠人、商人、农人的数量都决定这一个部族的实力,这方面察哈尔人都比我们更强,……”

    “因为那些匠人、商人和农人可以让你们获得更稳定更多的粮食、武器、铜铁料、甲胄、盐、茶、布、丝?”冯紫英接上话,“如果这些东西更充裕,你们的部族人口会更多,战士会更精锐,战斗力会更强?”

    “对。”宰赛深吸了一口气,他已经意识到了对方为什么会问这些问题了,他要指明察哈尔和外喀尔喀之间为什么会出现这些差距,根本原因是什么?

    “那建州女真和你们相比呢?”冯紫英不为己甚,把话题转到建州女真身上。

    宰赛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道:“和建州女真的差距甚至比察哈尔人更大,……”

    冯紫英再度打断对方:“那四十年前,建州女真和你们内喀尔喀比呢?”

    宰赛全身一震,良久才道:“四十年前建州女真不值一提。”

    “那为什么四十年后建州女真就连察哈尔人都要敬畏三分呢?”冯紫英再度发出诛心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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