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审完李老翁的案子,将回春堂的几百两银子落实到腰包,县令正觉得神清气爽,忽然看到陆瑞从人群中大步走出来,不由得心头一沉。

    作为一县之长,对县里格外惹眼的人物,他当然认识。

    这个陆瑞虽说出身小门小户,但向来有才名,国战前县试府试都是头名,名噪一时,若非国战陡然爆发,早就去了京城参加会试,中进士那是十拿九稳。

    陆瑞以性格刚烈、嫉恶如仇著称,最是喜欢打抱不平,替穷苦百姓出头,北胡占据河北的时候,因冲撞蛮子被下了狱,若不是碰到萧燕行仁政,早死了。

    国战结束,他从牢里出来,脾性丝毫不改,常常为了县里百姓的事,到公堂上来给县令难堪。若非忌惮对方有功名在身,声望不俗,县令早就弄死了他。

    不过对方到底只是个士子,没有官身,县令还不至于真怕了对方,连贪污受贿都不敢了。易城是州治所在,上面有刺史压着,陆瑞能闹出什么大动静来?

    此时,听到陆瑞说要告自己,县令差些气笑:“陆瑞,你告本官什么?”

    “告你欺上瞒下、恃强凌弱,告你贪赃枉法、鱼肉百姓,告你谋财害命、无恶不作!”陆瑞昂首向前,走得步步生风。

    他一边厉声大喝,一边竟然从袖子里掏出一份早就准备好的状纸呈上,“共计大罪八项,余罪十九项!县令大人,此案你敢接吗?!”

    县令嘴角抽了抽,没想到陆瑞竟然来真的,还把事情搞得这么大,一时有些下不来台。

    狄柬之跟张仁杰也没想到陆瑞会有此举,陆瑞虽然有功名在身,毕竟还不是官员,自古民不与官斗,依照大齐律法,民告官首先已是有罪。

    这陆瑞莫不是脑子坏掉了,竟然跟县令告县令自己?

    公堂外的百姓一阵哗然,有满面兴奋迫不及待要看热闹的,有为陆瑞的勇气大声叫好的,也有起哄陆瑞这是在耍猴逗乐的。

    “肃静!”

    县令用力一拍惊堂木,借着这个动作让自己冷静下来,随后不打算再给陆瑞说话的机会。要是让对方继续闹腾,局面就会真的难以收拾。

    他看向陆瑞:“本官治理一县,公务繁忙,没闲心陪你瞎扯,速速退下,否则本官必治你咆哮公堂之罪——退堂!”

    说着,县令站起身就要离开。

    公堂前的百姓嘘声四起,陆瑞则抢先一步,挡在县令面前,用状纸拦住对方去路,“民有冤情,父母官焉能不闻不问?状纸在此,大人岂有不受之理?!”

    县令大怒,低沉着脸咬牙切齿:“陆瑞,你不要仗着跟刺史大人有几分交情,就在本官面前胡作非为,像你这种闹法,刺史大人也不会保你!”

    言罢,大手一招:“来人,把他给本官叉出去!”

    两名差役闻声上前,手中水火棍往陆瑞胸前一插,同时用力,差些将陆瑞给掀翻。

    这时,公堂上响起一声不怒自威的呼喝:“县令大人,小民有冤情,请大人暂缓退堂,为民做主。”

    这声呼喝虽然不大,但穿透力极强,震得县令心头一惊,他循声望去,就见狄柬之走了出来。

    县令想都不想,吩咐衙役:“无论是谁,敢冲撞公堂,一律叉出去!若有反抗,先打三十大板!”

    话音未落,他脚步加快,竟有几分落荒而逃之意。

    县令已经察觉到事情不对。

    陆瑞今日的举止荒唐而又反常。

    跟陆瑞同来的那两个男子,明显气度不俗,而且修为深厚连他都看不透,眼下见对方有诘难的意思,县令哪里还会在猝不及防的情况,跟对方纠缠不清?

    先回二堂,派人弄清楚缘由才是万全之策。

    “皇朝律法明文写得很清楚,如有百姓鸣鼓喊冤,则官府必须立即受理,若在白日,当开堂审案。县令大人连皇朝律法都不顾了?”

    狄柬之的喝问声,让县令不得不停住脚步。

    他看了看狄柬之,又看了看张仁杰,这两人哪怕只是寻常站着,都有渊渟岳峙之气,显然不仅时常发号施令,而且不乏一身正气。

    想到刺史透露的最近朝廷风声,县令左右为难,末了,只能硬着头皮回到公堂上。

    “堂下何人,见官为何不跪?报上名来!”县令勉强维持气度。

    “在下狄明,乾符七年在陕州府试中得到秀才功名。”狄柬之的确是乾符七年中的秀才,而有了秀才功名,就可以见官不跪。

    “你有何冤情?”县令冷着脸问。十几年前的地方秀才,他哪里知道真假?既然对方只是个秀才,他也就不必顾忌太多。

    “在下并无冤情,在下只是状师。”

    有了秀才功名,就可以做状师,狄柬之首先叫出车夫,当众大致说了情况,而后义正言辞的道:

    “此事发生在城门处,案情清楚,人证物证俱在,还请县令大人做主。”

    县令虽然觉得狄柬之等人气度不俗,但仔细一想,觉得对方不应该有什么显赫身份——若是有显赫身份,谁会悄无声息来这,不顾官场规矩找他的麻烦?

    冷静下来之后,县令知道自己该怎么处事了——必须维护官府权威不受胁迫:

    “差役处事不妥,难辞其咎,不过车夫乃是自杀,不是差役杀的人,不该由差役承担责任,本官判处差役革职,退回十两银子!”

    此言一出,围观百姓立即炸开了锅。

    官府认牌的事,让所有车夫都受其害,且已有多名车夫自杀,结果就叛了个今日当事的差役革职,官府认牌不受影响?车夫的命就这么不值钱?

    狄柬之忍着怒火:“这不是差役个人之事,而是官府巧立名目鱼肉百姓,如此判决何异于纵容?”

    县令一本正经,公事公办:“休要纠缠,审案当就事论事,怎能就此说什么鱼肉百姓?本官稍后会下令,整顿相应事宜,确保这种事情不再发生。”

    说到这,他老神在在起来,用眼神示意狄柬之:你还想要什么?总不能让本官不做县令吧?总不能把易县的官吏都换了吧?这才是可笑的想法。

    张仁杰拉住要发怒的狄柬之,让他暂且息怒,他把在城中遇到的老妪、少年书生,还有那位给孩子上户籍的人叫了出来,让县令也判判这些事。

    县令的判定很简单。

    老妪一定是少年书生撞的,后者需要赔钱,理由跟老妪说的一样:人如果不是少年书生撞的,他为何要扶人?这不符合人趋利避害的本性!

    而且少年书生没有人证——狄柬之、张仁杰过去的时候,事

    情的前半段已经发生,没有人看到老妪是怎么倒下的。

    至于上户籍的事,那可能是某个差役一时利欲熏心,跟那个地痞勾结,两人串通一气,绝不关官府的事,亦绝对不可能是官府为了捞钱而想方设法。

    查到个人处置个人即可。

    狄柬之在进县衙的时候,就对县衙吏治的黑暗十分不满,此刻终于忍不住:

    “大人断案,只说趋利避害,全然不顾圣人教诲,心中道德何存?以利害治理地方,而不知匡扶正气压制邪恶,这是不施教化!

    “且大人又对官吏多番庇护,心中只有官吏荣辱而无百姓生死,易县还能有什么道义可言?大人如此为官,是在误国误民!”

    县令恼羞成怒,冷笑不迭:“咆哮公堂,不敬朝廷命官;胡说八道,蛊惑百姓人心;毁谤污蔑官府,用心险恶;寻衅滋事,扰乱治安,影响恶劣;

    “以上四条,条条触犯律法!

    “来人,给本官捉拿下狱!”

    狄柬之气得浑身发抖:“你敢?!”

    县令站起身,轻蔑的看着狄柬之,他现在愈发确定对方没什么来头了,否则怎么会对地方官府捞钱、断案、处事的潜规则如此不理解?

    “本官为皇朝治理地方,首先要注重的,就是朝廷权威,你等视尊卑秩序于无物,与刁民无异!本官现在有理由怀疑,你们跟那些祸乱州县,冲击官府抢夺粮食的贼寇有关系!

    “来人,立即捉拿!”

    众差役齐声应诺:“得令!”

    眼见此情此景,车夫、少年书生无不是面如死灰,公堂外的百姓俱都惊慌无措。

    ......

    县令下令捉拿狄柬之等人前,陆瑞在县衙别院见到了易州刺史。

    他是被对方的人隐蔽叫到此处的。

    县令说得不错,陆瑞跟刺史有交情。

    昔年陆瑞中了易县童生后,在易州求学时是官学的六十名学生之一,对方则是八品经学博士,也就是他的先生,两人近乎朝夕相处数年。

    国战爆发,刺史跟着官府南奔,期间因为能力出众不断升迁,国战结束,对方再回易州已然是一州刺史。

    正因两人之间的关系,易县县令从来不敢对陆瑞太过分,而刚刚哪怕是在公堂上,听到刺史派人来叫,陆瑞也立即过来相见。

    见到陆瑞,刺史的第一句话便是:

    “汝贤啊,被巡查使当刀使了。他们就是想在易州闹事查案,捞取自身政绩回朝受赏,有你打头阵,他们就有了由头,事情可以做的滴水不漏。”

    汝贤是陆瑞的字。

    “巡查使?”陆瑞故作惊讶,明知故问。

    刺史叹息着道:“朝廷巡视各州的官吏,两个油盐不进的家伙,为了自身政绩前途,可以六亲不认的存在!国战之前,倒在他们手里的官吏就多不胜数。

    “如今他们来了易州,又碰到你大闹公堂,这回我怕是在劫难逃。

    “汝贤,眼下只有你能帮我了。”

    他到底是刺史,阅历见识不是县令可比,从狄柬之等人在城门处带着车夫进城,他就得知了对方的行踪,再综合对方后续的所作所为,已是笃定对方的身份。

    所以他赶紧过来,隐蔽做些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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