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主年事太高,精神已经不太好,沉吟片刻,声音低哑:“如此之多的钱粮,的确是唐家现有的全部库存......能否减少一些?”

    唐珏态度坚决:“节度使不是庸人,他知道唐家的底细。

    “若是唐家连库房钱粮都舍不得拿出,他何不剿了唐家,把唐家的田产、房产、商铺、生意全都据为己有?”

    他刚刚只说了钱粮,还没说珠宝珍奇,唐家的这些东西价值同样不菲——但如果他敢说动用这些,恐怕所有人都得骂他变卖祖产。

    “混账东西!张口剿了唐家,闭口灭了唐家,你这分明就是居心叵测,成心想要唐家落不到好!”老家主的嫡子又开始叫骂。

    众人都露出为难之色,很显然舍不得手中财富。

    众意难违,唐珏非常失望,只得道:“若是家主觉得此举不妥,那就只剩下一条路。”

    “什么路?”老家主来了精神。

    唐珏走到屋外,将一个人带了进来。

    看到这个人,众人皆是大惑不解。

    他们不认识这个人。

    所以这个人不是徐州城里的大人物。

    既然不是大人物,能解决唐家的麻烦?

    这个人,是苗恬!

    之前跟唐风联手,打算在唐风吞并长兴商号时,借机让长兴商号成为金光教信徒的金光教上师。

    介绍了苗恬的身份,唐珏道:“为今之计,若想保全唐家,只有投靠张京!上师会为我们联络奔走。”

    金光教,是唐珏以前就给自己,也是给唐家留得一条退路。

    “既然要投敌,为何不投杨氏,偏要投张京?他连武宁都没打下来!杨氏已经吞并东南半壁,必然进取中原,我们若是助他们得到徐州,那就是大功一件!”

    众人都觉得跟拿出库存钱粮相比,这个能够保存家财的选择更能接受,不过老家主的长子还是提出了异议。

    在他看来,既然要找大腿,当然是找一根更粗的。

    唐珏看傻子一样看着对方:“杨氏走得是寒门路线,我们这种几百年的地方豪族,已经相当于小世家,杨氏怎么会善待我们?”

    魏氏太远,无法依附,而张京不区分庶族地主与世家大族,毕竟金光教宣扬的口号是一视同仁,所以投靠张京最为可行。

    众人沉默下来,两位嫡子虽然不服唐珏的态度,但也得承认事实。

    “诸公放心,张帅一定会善待唐家!”苗恬开始许诺,一连讲了很多,什么族中子弟能有很多为官,什么日后徐州以唐家为尊云云。

    最后,唐家决定投靠张京,并让唐珏主持此事,通过金光教立即联络对方。

    当然,唐家一家力量微小,他们还要联络徐州其他大族,这样势力才会庞大。

    等到张京大军到来时,他们一起行动,方能起到内部策应,内外夹击将常怀远一举击溃的作用!

    这一刻,唐家众人还不知道,他们在这个乱世,在节度使的逼迫下,站在自家利益角度上做出的合理选择,其实是多么荒诞可笑。

    作为常怀远的心腹之一,出身寒微的徐州别驾张名振,从节度使府邸回到自家宅院后,立马忍不住喜形于色。

    他很高兴。

    他之前受过本地大族官员很多气,譬如说长史唐珏,就扶持自己的亲戚唐风在徐州兴风作浪,差些灭了长兴商号,断了他一大财路。

    当然,他跟唐珏等大族官员的矛盾,远不止这些市井利益,更重要的是官场权力,平日里有职权之争,现在则都盯着刺史之位。

    张名振鲜少有得胜的时候,总是被对方压着,自己的差事办起来,对方总是处处给自己掣肘,那刺史之位更是希望渺茫。

    而今,常怀远终于要对武宁大族动手了!

    但让张名振高兴的却不是这个。

    回到府宅,张名振第一件事,就是让自己的心腹去城中某处联系一个人。

    没多久,对方来到张府。

    “这次的事情干系重大,我要见的是你们在徐州的大统领,仅是你来恐怕没有用。”

    张名振看到来人,颇有些失望不满,他派人去联系对方时已经说得很清楚,此事关系徐州归属。

    来人是个青年文士模样的人,闻言笑道:“张大人又不是不知,大统领负责整个徐州,而且主要经营北面,平日里都会各处奔走,如今并不在徐州城内。

    “有什么事,张大人只管对我说即可。”

    张名振敏锐地捕捉到了对方话里的破绽,皱了皱眉:“不在城内,难道在城外?”

    青年文士没有隐瞒:“确实如此。所以张大人对我说的话,大统领很快也能知晓。”

    张名振疑惑了:“既然大统领已经到了城外,为何不入城?节度使是封锁了城门,但那主要是针对难民,以大统领的身份,只要肯给银子,必然能够进得城来。

    “有什么事,比徐州归属更重要?”

    青年文士叹了口气:“我也不瞒张大人,大统领现在不是不想进城,而是暂时脱不开身,无法进城。

    “张大人刚刚这话没错,大统领如今在做的事,正是也关系着徐州归属。”

    城外有什么事什么人,还能关系徐州归属这样的大问题?张名振有些不解,但知道对方不会在这种问题上骗他,沉吟片刻,道:

    “既然如此,那我便把事情跟你说了。

    “今日在节度使府邸议事时,常怀远已经有了要对徐州大族动手的意思——前日他就跟我们隐晦透露过这层意思。

    “一旦常怀远对徐州大族动手,后者必然不会坐以待毙,我们只要稍加运作,就能让徐州乱上一阵。

    “而这,正是眼下吴国大军进占徐州的最好时机!”

    闻听此言,青年文士眼前一亮,情不自禁喜上眉梢,张开嘴又闭上,来回踱步半响,迅速理清思路,抚掌道:

    “好,好极了!常怀远若是对付徐州大族,除了要调集大军之外,军中强者必然多半到场,这就会让别的地方防备空虚!

    “但凡是大族们稍微能抵抗一阵,只要常怀远的注意力被短暂吸引在徐州城,我们的人就能在泗州展开行动,及时控制泗州城!

    “控制住了泗州城,在常怀远知道泗州变故、带着大军增援过去之前,我吴国大军必能渡过淮河站稳脚跟!

    “届时,大军兵锋所指,正陷入内部争斗——甚至内乱很可能都未平定的徐州,那还不是唾手可得?”

    这番话说到了张名振心坎里,事实上他就是这么想的,当下被青年文士意气风发的激动所感染,眉宇间也有了兴奋之色。

    一场伤亡惨重的败仗,让常怀远的财政到了悬崖边缘,而普通百姓暂时无钱可以压榨,他但凡想要走出危机,就必须向地方大族动手。

    而常怀远一旦向地方大族动手,以吴国在徐州、泗州的布置,他就必然迎来大劫!

    北上逐鹿中原,是杨氏既定之策,吴国细作在武宁活动、经营日久,其重点一是徐州城,二是淮河之畔的军事重镇泗州、濠州、寿春等地。

    如今,徐州有以张名振为首的武宁要员作为吴国内应,泗州也有实权官将已经被吴国收买。

    作为常怀远的心腹,张名振在徐州地位不俗,可这也只是相对于下面的人而言,在武宁上层当中,张名振这个徐州别驾并不算什么。

    连个徐州刺史之位,对他而言都是可望不可即的存在。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张名振不得不另辟蹊径。

    现实清楚明了,武宁只是一个藩镇,而徐州历来又是兵家必争之地中的必争之地,在张名振看来,常怀远根本无法在这个风云激荡的乱世保全自身,将武宁基业发展壮大。

    跟着常怀远一条路走到黑,只会成为对方的陪葬品。

    人人都需要为自己考虑,乱世当头更需要时时做出选择,稍有不慎即可能身死道陨,荣华富贵转头空。

    所以当吴国细作接触张名振时,他给予了积极回应。

    吴国跟武宁相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前者势力庞大高手众多,不仅吞并了东南半壁,且走得是寒门路线,对张名振这种出身的人很是友好。

    加之吴国为了打开北上中原的通道,愿意给武宁内应丰厚回报,可以让张名振名利双收。

    不投吴国,天理难容!

    至于自己是常怀远的心腹官员,在形势危难之际,弃主求荣背刺旧主这种不忠不义,会让常怀远心寒有负于对方知遇之恩的行为,在张名振看来不过是良禽择木而栖。

    说到底,常怀远太弱而吴国太强,依附强者才能保全身家性命,并且飞黄腾达。

    “我吴国若是得了徐州,张大人必为首功,吴王一向赏罚分明善待臣属,莫说区区一个四品刺史,就算是封侯之位也能给大人!”

    青年文士再一次提起回报,好让张名振更加卖力、不避艰险的办事,“到时候张大人身处枢要,可莫要忘了今日我等并肩作战的情义,多多照拂在下。”

    张名振克制住笑容,却克制不住满面得春风,谦逊道:“若能到吴国为官,必不会忘了先生今日情义,当与先生胆肝相照!”

    话至此处,两人都露出满意的笑容,只差弹冠相庆。

    而后,两人紧锣密鼓合计了一番接下来的具体行动,两个时辰后,青年文士离开,双方都抓紧去办自己的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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