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此景让扈红练倏忽一愣,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看赵宁,又看看赵英与赵平。
作为赵宁的左膀右臂,她很清楚赵英、赵平的份量,明白他俩对大晋皇朝意味着什么。
这样两个人,赵宁竟然让他们脱离大军保护,带着修行者深入凶险未知之境,去传播革新思想,与金光教隐秘斗争!
万一有个什么三长两短,那不仅赵北望、赵宁等人会心痛万分,对大晋皇朝长远的革新大业,亦是不可挽回的损失。
事业是需要后来者继承的,家业如此,国家大计同样如此。
赵平、赵平作为赵氏年轻一代中的执牛耳者,他们的性命荣辱关系着数十年之后,大晋的革新大业能不能保持下去,能不能一直进行下去,会不会在如今奋战的这一代人老去、死去之后变质。
军国大事,扈红练不会轻易置喙,况且这还是赵宁已经拿定主意的事。
她只是在议事罢了,四下没有旁人的时候,向赵宁提出了自己的担忧。
“我知道赵英、赵平去曹州会有危险,但这个危险他们必须要冒。没有在第一线奋战过,不可能知道大晋将士的处境与想法,不可能真正了解百姓的困难与需求。”
赵宁的回答很笃定,“想要继承革新大业,首先要成为一名革新战士!
“我都曾亲冒矢石,命悬一线,险死还生,他们有什么道理一直处在三军重重保护中?”
扈红练脸色有些发白,犹豫再三还是决定直言:“当年国战凶险,殿下为了民族存续九死一生,还是没有选择,不得已而为之。
“如今局面并没有那么险恶,而且......两位小殿下才智不凡,肩负重担,来日会有大用处,若是有什么闪失,实在是得不偿失。”
赵宁看了扈红练一眼,“正因为他们才智不凡,将来会肩负大任,才更加需要雕琢,绝对不能不成器,在来日让革新大业变质。
“如果他们真有什么闪失,那也是他们的命。
“这天下有无数英才命丧沙场,无数热血赤诚的儿郎埋骨他乡,别人家的俊彦能死,凭什么我赵氏的俊彦不能死?
“死不可怕,若是革新大业因为他们的认知偏差,因为他们的理解错漏,乃至因为他们的原则有误而崩坏,导致国政‘改头换面’,整个文明因之倒退,重回权贵压迫平民、上层剥削下层的循环之中,天下万民再度变成受苦受累的牛马牲口,同胞互为仇寇、手足自相残杀,那才是真正的可怕!
“到了那一天,那么我们今日的奋战,无数将士的牺牲,无数百姓的献身,都会成为一个笑话。”
扈红练被这番话震撼了心灵,再也说不出反对的话来。
她心中翻涌起自豪、感动的惊涛骇浪,只觉得能够跟随赵宁这样的存在,投身于这样伟岸的大业中,实在是自己此生的骄傲与幸运。
她知道赵宁是对的,正如她确信革新战争是对的。
因为大晋皇朝在做对的事,所以她坚信,无论这场中原之战,他们面对的局面有多复杂险恶,要经受多少艰难困苦,最终都一定会获得胜利。
当然,扈红练同时也暗暗下定决心,一定会让手下的高手强者们,在暗中照顾好赵英与赵平的周全。
......
兖州。
在一众官将的簇拥下,兖州防御使袁承志站在兖州城头,望着城外刚刚构筑完毕的大片连营,只觉得呼吸都有些滞涩。
那是大晋反抗军的大营。
坚固的城池,高峻的城墙,以及身边披甲执锐的兖州将士,并不能带给袁承志多少安全感。他有种自身是暴风雨中一叶孤舟的感觉。
忌惮归忌惮,袁承志却没有打算向反抗军投降。
这不仅是因为他有自己的小算盘,也因为麾下部曲不乐意。
防御使不是节度使,只有军权,并没有地方上的民政大权,袁承志能以防御使的身份,建立自己的幕府,将兖、密、沂三州之地变成自己的藩镇,强行夺取地方政权,靠得是麾下大军。
包括他能成为兖州防御使,都不是朝廷任命,而是源于下面的将士拥戴。
几年前,他是义成军校尉。
耿安国率领梁山营袭杀义成前节度使,取代对方地位的时候,袁承志是不愿效忠耿安国的将校之一,被耿安国解除武装赶出了郓州。
当时之所以有那个选择,不是他瞧不上耿安国,觉得效忠对方失了身份,而是因为他本身就是前义成节度使的嫡系,平日里没少跟梁山营起冲突,害怕耿安国秋后算账。
当初带着部曲,跟着大队人马离开郓州时,袁承志没料到他们那几万人会在日后成为丧家之犬。
他以为宋治一道诏令下来,兖州、青州两镇就会吸纳他们,亦或是提供军粮,安排他们去往别处。
没想到,王师厚不接纳他们,也不给他们提供吃的,还让平卢军驱赶他们;在他们进入兖州的时候,兖州防御使同样不肯出钱出粮安置。
他们被迫成了流民,还是被官兵驱逐杀戮的流民。
袁承志是当过流民的。
国战之前,他就是一个因为土地兼并失去家园,被迫逃荒的流民。
那是他生命中的黑暗岁月,为了一口吃的,他放下了所有尊严,跪在地上仰着头不断拱手,狗一样向人家乞讨,而得到的往往是横眉冷眼的鄙夷、驱赶,乃至殴打。
他常常饿头晕目眩,为了活下去,什么都吃过,树皮草根花叶......就这些东西还总是不够吃;为了活下去,他们什么都做过,偷鸡摸狗抢小孩的东西,就这样他的弟弟还是被饿死了。
而每每看到大户人家的家丁、身着制服的官吏、盔明甲亮的官军,想要偷东西抢东西的他们,都会迎来一阵狂风暴雨的驱逐追杀,他的妹妹就是这样被打死。
那时候没有人把他当人,包括他自己。
他也确实活得不像人。
再后来,他被招募,成了团练使新军的一员,参加国战,九死一生,立功受奖,成为修行者,成为军中校尉,成为人上人。
一朝做了人上人,便不能接受再当牛做马,何况是再度沦为流民。
先后被平卢军、兖州军驱逐赶杀的经历,令袁承志想起从前没有丝毫人的尊严与样子的流民岁月,某一日,怒不可遏的他彻底爆发,纠集军士劫掠乡里,攻打地主大户,袭击县城。
他们虽然没了军械,但他们杀人的技法没有丢,他们虽然没了甲胄,但修为境界还在身上。
当他们团结起来,放开手脚不顾一切,开始劫掠州县、杀人不眨眼后,很快就得到了自己想得到的东西。
粮食渐渐有了,兵刃渐渐有了,城池房屋渐渐有了。
兖州防御使的兵马,被这群不要命的流兵几度击败,为了安定地方,最终迫不得已,只得招安他们。
后来,因为觉得兖州防御使对他们不好,他们再度群起反抗,把兖州节度使赶出了兖州。在众将士的推举下,袁承志成为新的兖州防御使。
为了方便为麾下战士谋取更多好处,稳固自己的地位,袁承志夺走了兖、密、沂三州的财政权与人事任免权,建立了自己的幕府,成功集军政大权于一身。
这回中原风云突变,耳听得赵宁在徐州与杨佳妮大战,眼瞅着反抗军渡河南下、耿安国投效大晋朝廷,袁承志与麾下将士亦不免日紧一日的思考前程。
对袁承志这个一镇之主而言,能够争取的前程其实不多,加官进爵虽然诱人,但其实都属于锦上添花的东西,不改变本质富贵。
他的本质富贵在于藩镇。
拥有藩镇军政大权,说委婉些是一方诸侯,说直白些是土皇帝,这是他的根本富贵。升官也好进爵也罢,他都不能离开藩镇。
离开了藩镇,失去了自己的部属,没了生杀予夺的大权,再高的地位都是镜花水月,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被上位者拿走。
当然,以藩镇之主的身份,兼任中枢紧要官职,的确可以有效提升地位,获得更多权柄,享受更多荣华。
但在不能离开藩镇的情况下,这些提升都很有限。
张京被杨延广封了郡王,加上了吴国兵马副元帅的头衔,也只是让他成为了吴国最尊贵的一批人而已。
他不可能因为郡王爵位就放弃自己的藩镇,也不可能因为副元帅之位就卸任四镇节度使。
秦国也好吴国也罢,他们国中的藩镇节度使,不会有人愿意离开藩镇,被夺走兵权,去中枢任职的。
立足藩镇,袁承志能够增加的富贵就有限,唯一的选择便是效仿张京,攻城掠地吞并临镇,用征伐建立自己的大业。
人贵有自知之明,袁承志不认为自己能效仿张京。
能守住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袁承志就很满意了。
在这种情况下,袁承志不可能效忠大晋朝廷。
河北河东两地是一个座藩镇也没有。
耿安国、王师厚先后表忠于大晋,在袁承志看来是被逼无奈之选,纵然暂时还能做个节度使,手握藩镇大权,可一旦大晋赢得中原之战,接下来要么直接撤掉藩镇,两人顶多做个反抗军将领,要么削藩,两人权势会大为缩水。
袁承志起势之后落魄过一次,不想再次落魄,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他决定不归顺大晋朝廷。
他麾下的将士同样不愿归顺大晋。
大晋禁止土地买卖,在实际上已经没了地主,官将也好士绅也罢,都不能买田置产扩大家业。
大晋官将能够拥有的,除了那点在袁承志看来微不足道的田宅配额,就只是官职与俸禄。
虽说大晋推行高-薪养-廉之策,官员的俸禄很高,以袁承志的地位,归顺大晋之后会拥有的官品,朝廷肯定给他分配不错的宅院,每年的俸禄足以让他锦衣玉食。
但跟节度使的尊荣与大权相比,这些都不值一提。
他麾下将士的土地与产业,将因为重新分配而损失惨重。
而且听说大晋推行的是什么人人平等的国策,皇朝之内没有权贵,不存在特权阶层,官府也好官军也罢,都得接受国人联合会的监督,平日里不得有任何逾矩的地方。
若有不法之事,还会被国人联合会发起国人审判,轻则罢官去职,重则身陷牢狱。
要是残害了百姓,国人联合会压根儿不允许私了,所谓的达官显贵们有再多钱财再多爪牙都无用,在必须接受国家镇压的同时,该赔偿给百姓的钱财丝毫不会少,全无半分人上人的地位!
袁承志跟他的将士无法接受。
他们拼命奋战,不就是为了自己人上人的富贵与特权?
之前赵氏的修行者接触他,想要让他归顺朝廷,说了些“大丈夫当胸怀天下、心系文明,以苍生疾苦为己任,继承祖宗所言之大义,为手足同胞而战,顶天立地俯仰无愧”之类的话。
袁承志半句没听进去。
什么家国大义、民族荣辱、同胞福祉、祖宗文明、子孙未来,那跟他有什么关系?
是能让他拥有更多娇妻美妾,还是能使更多人给他下跪听他号令,还是可以让他杀人不犯法?
所以袁承志跟他麾下的将士,决定投靠吴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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