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抗军大营,某座营帐。

    队正钱仲一脸老相,分明只有二十多岁,看着却像是三十好几,饱经风霜的粗糙脸庞法令纹颇深,一双铁钳般的手关节粗大,仿佛用手指就捏碎人的头盖骨。

    此刻他正坐在板凳上,用一块抹布细细擦拭自己的横刀。

    纵然横刀已经明亮如月,没有一丝尘埃,他依旧包养得十分专注仔细,不时拿起来从各处角度打量,间或输入一丝真气,检查符文阵列的运转。

    身为一个统带二十余名战兵的队正,钱仲是御气境修行者,甲胄乃符甲兵刃乃符兵,虽然都是最低的九品,但已跟普通兵甲有了本质区别。

    钱仲十分爱惜自己的符甲符兵,正如他无比珍惜自己的修为,哪怕他只有御气境初期,是军中烂大街的存在。

    “队正,你这横刀都擦拭了快半个时辰了,再擦下去不怕给他磨薄了?”

    队中的普通战士钱小成凑过来,一屁股坐在板凳上,眼巴巴地盯着简单的符文阵列冒出的幽幽光芒,垂涎欲滴四个字就差写在额头上。

    钱仲瞥了家中的老小,自己的亲弟弟一眼,从鼻孔里发出一声轻哼:“臭小子懂什么,什么叫擦拭,这叫保养!

    “凡军中符兵,大用之后与大用之前,都要认真保养细细检查,如果有什么损坏之处,便得上报都头,让军中更换。”

    钱小成嘿嘿两声,一个劲儿点头,表示队正说得实在是再对不过,嬉皮笑脸之间,双手不老实的伸出去:

    “我知道,这是队正安身立命、杀敌报国的依仗嘛,当年你在河北作战时,拼了命才斩下一个御气境初期的狗大户的人头,立下功劳被军中赏赐的,这也是队中唯一一柄符兵,大伙儿谁不羡慕?

    “给我摸摸,让我也瞻仰瞻仰刀上的英雄气。”

    钱仲毫不客气地推开钱小成伸过来的魔爪,一把将检查完毕的横刀归入刀鞘,淡淡地道:

    “军国重器,岂是你这小儿辈能够随意染指的?拿好你自己的刀,去战场杀了敌,你自个儿的刀上也会有英雄气。”

    众目睽睽之下钱小成吃了瘪,面子上很是挂不住,不忿地道:“什么小儿辈,咱俩是兄弟,你又不高我一辈,怎么能这么叫我。

    “不就是倚老卖老嘛,你也别太得意,实话跟你说,我近日修炼有成,预感即将突破御气境,等我成了御气境修行者,肯定也有符兵!

    “而且我正值修炼的黄金时期,日后境界提升必然很快,说不得一年半载之后,境界就领先于你了,拿到手的符兵可能是八品,乃至七品!

    “到时候,我看你还怎么在我面前显摆,届时你也别想摸我的神兵利器!”

    这番话说得钱仲眼神一黯。

    虽说入了反抗军,军中就有修炼之法可供修炼,平日里还有修行者指导,但钱仲是河北革新战争时投身行伍的,当时就已二十来岁。

    错过了修炼的黄金时间,一步落后步步落后,虽然日日刻苦,奈何天资平平,他如今距离御气境中期依然很远。

    相反,钱小成这个入伍没有多久的少年郎,老卒们眼中的新兵蛋-子,他眼里的小屁孩,却展露出不错的修炼资质,修为进展迅速。

    明显前途无量。

    真要比,再过一年半载,钱仲很可能就要被自己的小屁孩亲弟弟超过。

    “口气这么大,不知道的都以为你已经是元神境。还没实现的东西,不要说得好像已经握在手里一样。告诫过你多少次,在军中就得戒骄戒躁稳扎稳打,休要好高骛远!”

    身为队正,钱仲在部下面前当然得保持威严,心头的哀伤一闪而逝,立马换上了教训的严厉口吻。

    钱小成被当众喝斥了一番,虽然面红耳赤自觉颜面大损,但却不敢真的跟钱仲急眼,也不敢跟对方吵闹。

    反抗军军纪可是很严明的,无端顶撞上级军法不容。

    “这一战我会证明自己,队正你看好了!”钱小成少年意气,热血盈脑地嚷嚷。

    钱仲没理会他,正要走向帐外,忽然听到号角声响起,只是稍作辨认,钱仲立即止步回头,向帐中的部下们大喝:

    “集结令!所有人拿好武器,立即出营列队!”

    听到军令,钱小成精神大振目露精芒。

    全军集结,这必然是要跟吴军开战,他沙场杀敌证明自己的时机到了,第一个冲向摆放整齐的兵器架,抄起了自己的长矛,率先奔出了营帐。

    号角声响起的时候,整个营地立即动了起来。

    全副披挂的士卒们或挎刀持矛或负箭带弓,动若脱兔底快速冲出营帐,在都头们的喝令下,于营帐前集结列队。

    而后,将士们跟着指挥使前往小营校场,组成千人规模的阵型;最后汇聚到大营,在高立点兵台上的都指挥使面前,调整成五千人规模的战阵。

    各营都指挥使向大校场上的战士,宣布军中刚刚下达的命令:“大将军令:全军出,战吴军!”

    站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间,置身于无边无际的铁甲海洋中,钱仲与钱小成都只能看到前面将士的兜鍪,阳光将甲胄照耀得熠熠生辉。

    听到都指挥使用修为之力传递到耳边的军令,钱仲面容肃杀,钱小成热血翻涌,跟着众将士一起齐声呼喝:“战吴军!”

    “战吴军!”

    “战吴军!”

    金戈铁马之气在气冲斗牛的呼喊声中,犹如凝练出了实质浪潮,一浪高过一浪,使得每个身处其中的战士,都感受到了自身与战阵的强大,那是一股坚不可摧的力量,遇河断河遇山开山神挡杀神。

    从这一刻开始,众将士的战意不断蓄积。

    数万将士出营自然有先后顺势,钱仲与钱小成在校场肃立良久,耳听得隆隆的脚步声在别营响起,铁甲环佩之音涌向辕门,一营营将士由远及近、由近及远,直至动静消停在军营之外。

    等到都指挥使下令,钱仲、钱小成这才跟着前面的同袍,在铁甲洪流中迈着地动山摇的步子,一起离开校场踏出营门。

    到了军营外,队伍依然在前行,其间有所转向,钱仲跟钱小成看不到吴军也看不到战场其它地方,眼中除了同袍还是同袍。

    但他们都很清楚,此时必然有军使在自己的战阵前引领方向,让都指挥使可以带着他们去往自己的位置,组成大军战阵的一部分。

    这不是钱小成第一次上战场,大军进入兖州的时候,他们所在的大营攻打过县城,那是他的第一战。

    只不过那一战没钱小成什么事,他就像今天一样,只是跟着大伙儿一起行动、一起冲锋,莫说没跟敌军短兵相接,连对方的面都没碰到,前面的同袍就已击溃敌军杀进了城池。

    他一路跟着队伍奔进,看见了满地血水中横七竖八的敌军尸体,但直到彻底占领城池,出鞘的横刀都没能砍向一个敌人。

    末了,跟着队伍追出城,顶着一身盔甲跑得大汗淋漓、气喘吁吁的钱小成,望着丢盔弃甲身姿轻盈脚步飞快,远远逃散背影很快消失的敌军,只能怅然叹息,大感扫兴。

    那一战虽然没有亲手杀敌,斩获军功,但钱小成并非一无所得。

    在死人堆里奔驰过,踩踏过死人的断场,见识过散落的脏腑,收敛过满面惊恐的头颅,掩埋过支离破碎的残骸,在血火炼狱的满目疮痍里行走,他的心智得到了磨练。

    从那之后,他对死人的惧怕大为减轻,对血腥的味道有所习惯。

    他距离成为一名真正合格的战士,仅差最后一步。

    这最后一步,便是亲手杀死一名敌人。

    钱小成有预感,今日,他有极大可能完成这一步,真正成为一名战士,一名合格的大晋反抗军战士!

    预感不是空穴来风,而是基于现实分析过后得出的结论。

    其实也用不着如何分析,费县吴军八万有余,一半还是吴国精锐禁军,这一战绝不可能像之前那样轻松简单。

    钱小成做好了准备。

    不仅是心理上拼命奋战的准备,还有日积月累训练杀人术的成果,更有自身距离御气境不过临门一脚的实力。

    庆幸的是,这回他所在的指挥没有被排在大营的最后面,而是顶到了最前面的位置。虽然前面仍有别的大营的同袍,但这至少可以让他在本大营出动的时候,第一批与敌人交手。

    出营的时候,战场躁动喧嚣,钱仲、钱小成甚至能听见对面吴军的动静,感受到对方的兵强马壮。渐渐地,两军的声音都小了,直至基本消失。

    许久之后,除了军使策马奔驰传令的声响,再也听不到其它。

    共计十几万将士所在的战场,一旦安静下来,便有一股别样的诡异,这诡异中透出一股冰冷的肃杀之气,令日光都变得不再温暖。

    哪怕身在数万同袍的重重包围、保护中,钱小成也感到了身入鬼窟的冷寂危险。

    每个将士都知道,这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宁静,当这份宁静降临,便意味着两军都已布阵完毕,接下来会发生的能发生的,只有一件事。

    拼命。

    拼命,即是杀人,或者被杀。

    脑袋别在了裤腰带上,生死不过一线。

    那是真正的众生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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