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逊接到赵宁的回信后,陷入了沉思。
赵宁在信中给出的方案很明确:直接给魏无羡下令,让其马上让世家军队脱离跟河西军的战斗撤回。
赵宁的意思很简单,魏氏既然做了大晋的臣民,那就要执行皇朝的命令。不管魏氏自身有什么算计,只要他赵宁下了令,魏氏就必须依令行事。
做得了要做,做不了也得做。
哪有啰嗦的余地?
片刻后,赵逊把魏无羡叫来,向他传达了赵宁的军令。
魏无羡的脸色不太好看,他沉吟片刻,忽而悠悠地道:“反抗军的偏师还没从南边过去吧?”
去断世家逃入汉中退路的偏师,莫说还没有从长安南边过去,跟长安正南的直线距离都还不短,如果秦军现在行动,有充足时间拦下这支偏师,为长安城里的王公贵族们赢得西撤机会。
赵逊眼帘低沉。
魏无羡的意思很明确:如果赵逊逼他,不让魏氏趁机把世家军队推入绝境,那魏氏是有可能反水的。而一旦魏氏反水,还能成功退入汉中固守,靠着吴国支援对抗大晋皇朝。
“王师这一路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如今大军全面压进,哪里不是反手可得?”赵逊一甩衣袖冷嗤一声。
他的意思也很简单:
你魏氏在之前的战斗中已经出卖了世家,如果真的跟皇朝翻脸,皇朝便将此事公之于众,届时莫说你们阻止不了大军征伐的脚步,魏氏也会彻底完蛋。
魏无羡不语。
赵逊沉声道:“忠义之事,不可首鼠两端!”
既然做了皇朝的臣民,那就恪守本分,为了一点私利罔顾大局、朝三暮四,无异于自陷死路。
半响,魏无羡喟然长叹:“我跟赵宁穿一条裤子长大,也曾并肩浴血互为后背,他就能这般不顾兄弟之情?”
赵逊冷哼一声:“兄弟之情为私,家国大事为公,太子岂会以私废公?魏帅,恕我直言,难道你会把兄弟看得比家族还重?比江山社稷还重?”
魏无羡默然片刻,不忿地道:“当此天下大变、皇朝危殆之时,我们为大晋做了这么大的事,大晋怎么就不能为我们考虑考虑?”
赵逊肃然道:“皇朝会善待魏氏,这毋庸置疑。
“但魏氏要认清楚,大晋之内没有权贵阶层,更不会存在利益集团,任何以此为出发点的算计,都是镜花水月多此一举!”
魏无羡再度沉默。
赵逊道:“事情紧急,晚一刻便会有无数革新战士丧命,还请魏帅勿要耽搁,更不要因为此事而误了献国大功!”
魏无羡站起身来。
他大步流星地走到门口,忽又转身,盯着赵逊看了半响,脸上青白变幻,好几次欲言又止,见赵逊始终态度坚决没留任何商量余地,末了终究是什么都没说,拂袖夺门而出。
在魏无羡看来,赵宁此番给他下达这样的命令,明显不是为了河西军战士的性命,而是给要限制魏氏在皇朝的发展留下伏笔。
房中空无一人的时候,赵逊摇头轻轻一叹,低声自语:
“我现在总算是明白,魏无羡为何会止步于王极境后期了......他永远无望天人境。”
魏无羡能看到大晋眼下的革新大业,让皇朝拥有了无与伦比的战斗力,但却无法发自内心地相信,大晋皇朝会把革新一直延续下去,所以他心心念念的依旧只是魏氏一族的荣辱兴衰。
做不到真正胸怀天下苍生,参不透天人之道的至理法则,格局上升不到文明高度并摒弃违逆大势的私欲,又怎么能扛起文明掌舵人的重担?
......
方闲率部追上了秦军。
他追上秦军的时候,对方正在前方跟河西军激战,更准确地说,是正在包围聚歼掩护百姓、伤员转移的小股部队。
百姓太多,河西军的车辆运不了,靠两条腿走路当然比不上好几个轮子,更何况秦军中还有大量修行者,足以先行一步拦住队伍。
方闲急忙跑到高处观察,一眼便看出被包围打击的河西军小股部队,就是从富平县战场回撤的那支,韩树、李青猴就在其中。
对方被包围在一片狭窄区域内,只能依靠一片小树林苦苦坚持,拢共不过两三百名战斗人员的队伍,却在被两个团进攻。
战士们的尸体倒了一地,还能战斗的人以树木作为掩体不断开枪还击,而秦军中的修行者已经开始组织突击队,马上就要冲进去。
方闲看到了正在投弹的韩树,以及他旁边架着一挺机枪匍匐在地上射击的李青猴,他俩周围的战士不时有人中弹倒下。
容不得迟疑,方闲以最快的速度安排了战斗,而后第一个冲向了秦军腹背。
战斗并不轻松,在方闲率部抵达的时候,秦军就发现了他们的踪迹,故而及时做出了反应。
战斗也没有太过艰难,毕竟当面的秦军是合围之势,眼下被两面夹击,方闲在付出一定代价后成功打破了对方的包围圈,跟韩树、李青猴再度汇合。
韩树、李青猴本就是重伤员,刚刚又戮力血战,伤势难免加重,李青猴还能走,韩树却已经是站都站不起来。
而秦军没有撤围。
差不多是两个团对两个团,秦军被攻破了阵型却不调整,这显得很奇怪。但方闲知道对方为何这么做:他身后可是跟着秦军追兵的,只要追兵赶上来,秦军就有了绝对的兵力优势。
所以秦军不撤围。
他们要的就是围住方闲所部。
“东面、南面都是敌军重点布防的区域,往北面突围!”方闲把韩树扶到了一名修行者背上,让对方背着对方,并让李青猴在一旁跟着,他自己再度冲到了最前面。
突围耗费了一定时间,好在突围成功,方闲把韩树、李青猴等伤员、百姓送出了战场。
“快走,不要停,能跑多远跑多远!”
方闲回头扫了一眼战场,眼瞅着追兵已至,秦军正从两面攻击前进合围上来,连忙推了一把面无血色无比虚弱,只是在咬牙坚持的李青猴。
“这些人都疯了!你怎么办?”李青猴见秦军顶着火力往前,不由得一阵头大。
“我给你们断后!”方闲丢下这句话返身就走。
秦军兵力优势太大,周围又没有险要地形可供坚守,他带来的部队处境不好,现在他要指挥接下来的战斗,没时间跟李青猴多说。
跑是不行的,部队已经被秦军缠住,轻易无法脱身,把后背留给对方是找死的行为,方闲只能回头应战。
李青猴知道方闲留下来意味着什么,如果是正常交战方闲所部还有转圜余地,可世家军队里的修行者太多,战斗打到最后方闲能脱身的机会很小。
但李青猴帮不上什么忙,他看了一眼晕倒在修行者背上的韩树,以及好不容易被救出来的伤兵和百姓,狠狠锤了一下大腿,带着队伍以最快的速度脱离战场。
一路疾行,李青猴的体力渐渐透支,队伍里不断有伤员跟不上速度倒下。他眼前看东西都不清楚了,仍旧紧咬牙关,背起一名腿部受伤的战士继续赶路。
李青猴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晕倒的,失去意识之前好长一段时间他的视野都模糊不定,很难看清东西。
不过,好像是碰到了前来接应的队伍。
从病床上醒来的时候是黄昏,斜阳灿烂的金辉洒满院落,李青猴通过房门看到外面人影幢幢,医务人员在有条不紊的忙碌。
“这是哪里?”李青猴转头虚弱地询问旁边的医护兵。
“奉先县。”回答他的不是医护兵,而是另外一张病床上的人,这声音李青猴再熟悉不过,循声望去,他果然看到了半躺着向他看来的韩树。
见到韩树还活着,李青猴大喜过望,不过他的笑容还来不及扩散就变成了焦急与担忧。奉先县紧邻美原县,而秦军已经打到了美原县,他们这里并不安全!
如果他昏迷得够久,那秦军说不定已经到了眼皮子底下!
李青猴近乎是一惊而起:“我睡了多久?”
韩树道:“两天。”
李青猴:“......”
这回他是真的差些就从病床上跳起来了,两天——美原县城跟奉先县城就隔了五六十里,两天足够那群发了疯的世家军队杀到这里!
不过,最终李青猴还是没有起身,因为他发现韩树并不着急,是的,韩树的面容虽然凝重,眉宇间还郁结着沉痛之意,但就是没有焦急之色。
“情况怎么样了?秦军打到哪里了?方闲呢?他撤回来没有?”李青猴炒豆子般抛出一连串问题。
韩树微微低了低头,很快又抬起来:“秦军撤了,昨天撤的。”
“撤了?”虽然自己问了许多问题韩树只回答了一个,但这个答案让李青猴无暇顾及其它。
世家军队一路来攻势凶猛进展顺利,河西军不过是节节阻击而已,对方暂时停下来休整一下李青猴能理解,撤了是怎么回事?
“我现在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撤,但根据最新消息,秦军的确是大规模后撤了。有可能是我们的援军大股逼近,也有可能是别的什么原因。”韩树将自己知道的都说了出来。
李青猴长吐一口气,“撤了好,撤了就好。”
只要对方后撤,那来日再想打过来就不是那么容易,毕竟他们的援军一定会来。
心情放松了许多,李青猴接着发问:“你还没说,方闲怎么样了?”
韩树再度低了低头,这回他默然了很长一段时间,以至于李青猴都想到了最不好的情况,心情跟着沉重起来。
终于,韩树低声道:“方闲带着的两个团,只有不到两成趁夜撤了回来......方闲,不在其中。”
说到这,他顿了顿,继续道:“秦军撤离后,部队回到战场,找到了方闲的......他,已经牺牲了。”
李青猴怔了怔,随即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世家军队的最后反扑中,战死的河西军将士多达数千。是战争就一定会死人,严冬不也是战没在官东城吗?道理李青猴都明白,只是朋友阵亡这种事落到谁头上都不好接受。
李青猴南满脑子回响的,都是他最后问方闲他怎么办的时候,对方那句简短的回答。
我给你们断后。
他跟韩树活着回来了,而断后的方闲却永远留在了那片战场。
往后,李青猴再也不能当面讥讽对方纨绔,而对方也无法再回一句土包子。
狠狠一拳砸在病床上,李青猴面目狰狞地低吼:“这群吃屎的世家权贵,我要杀光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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