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六,整个桓府上下都十分热闹。外头一辆又一辆的马车拉着行礼往内院和外院搬,府上大半的奴仆都被征用去搬行李,收拾院落,安置新主子带回来的几十名奴仆下人。膳房里头也忙得不可开交,曾氏去取哺食,都只拿到几个早上剩的蒸饼。

    一问起,才知道原来是桓三郎君和二姨娘回府了。

    显见桓温对两人十分重视,虽然只是庶子和妾室,却声势浩大置办了接风洗尘宴。

    不过,不管外面的人如何热闹,总是和桓姚她们的芜湖院无关的。偌大的桓府中,他们就像是被刻意遗忘了一样。

    即使如此,桓姚也倍感满足了。一辈子不要有任何人记起她们才好。特别是南康公主,她想起她们的时候,恐怕又是她们要倒霉的时候了。

    显然,上天没有听到桓姚的祈求。

    第二天一大早,芜湖院的院门便被敲开了。来的是习姨娘所居的华章院的三名下仆,站在前头的是一个穿着绿色绸衫的俏丽少女,自报姓名叫巧琴,是习夫人身边的一等丫鬟,特地来给五姨娘和七娘子送荆州的土仪与一些见面礼的。

    自李氏失宠以后,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敢明目张胆地向芜湖院示好。不过,是闻名已久的习夫人做出这样的事情来,桓姚完全不惊讶。

    不管她是对后院诸人一视同仁也好,故意跟南康公主打擂台也罢,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南康公主独霸建康桓府这么久了,来个给她添堵的也不错。

    还没等桓姚幸灾乐祸完,下午哺时前头,东苑就来人把李氏叫走了。

    桓姚哪里放心,每次去南康公主那里就跟悬崖边上走一遭似的。本想跟去,却被东苑的人拦下,说是只传召了李氏,她便不能跟随。

    桓姚只好在家提心吊胆地等着李氏回来。

    且说李氏到了东苑时,南康公主正和习氏在花厅品茶。两人一上一下分席而居,说些荆州建康的风土人情,时下风行的妆容首饰一类的话题,客气融洽,看起来就和两名普通的贵妇人会面一般无二。

    小丫鬟进来通传,“五姨娘来了。”

    南康公主和习氏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原先的话题,手中的茶盏也放了下来。

    李氏进来向两人见礼,听南康公主道:“说起来,李氏和习姨娘应当是旧识了,当年在荆州是见过的罢?想着习姨娘才进府,人生地不熟,便请了李氏一起来陪着习姨娘叙叙旧。”

    当年桓温伐蜀大胜之后,自然是要先回师荆州做整顿的,李氏也被带到过荆州府上。但当时李氏横空出世,风头无人能出其右,桓温那时是片刻都离不得李氏,不管是回建康还是返荆州,都把李氏带在身边。直到三年多以前,李氏在回建康时伤了脸,才没再带去荆州的。

    习氏虽不多在意桓温的那点宠爱,但女人之间,总是有攀比之心的。对于李氏,虽说不及南康公主这样针锋相对耿耿于怀,但也说不上毫不介意。

    习氏看向恭敬地跪在南康公主身边的女人,当年那个风华绝代一身清傲的李氏,如今粗布陋服满面风霜不说,那双纤纤玉手也变得粗糙指节宽大,卑躬屈膝之下,再不见当年纤柔婉约的楚楚风情。最让人震惊的是她的脸,那张让男人倾心不已的脸,如今满是坑坑洼洼的疤痕,看起来甚为可怖。就短短三四年不见,这位绝色佳人身上再也找不到当初的半分风采了。

    南康公主此举,是想用李氏这个前车之鉴来杀鸡儆猴?真是可笑。她出身高贵,上有能干的兄长,下有出色的儿子,岂能如李氏这样的亡国奴一般任由南康公主揉搓。

    “确实是旧相识了。荆州一别已是多年,物是人非,李妹妹如今可还好?”习氏开口问道。

    “多谢习姐姐挂怀,劳公主费心照料,奴一切安好。”

    李氏抬头看了一眼习氏,这位世家贵女,仍和以前一般,容貌上没有太大变化,精心的保养加之恰如其分的妆容,让她那张原本只是堪称清秀的脸上几乎看不出岁月的痕迹。按礼制,习氏身为侧室不能着正红,便也不屑去争那银红,一身月白色曲裾,同色系海蓝色长纱描金披肩,清雅秀丽却又不失雍容,她的一言一行依然那样从容不迫,一举一动优雅有度,尽显大家贵妇风采。

    再见当年的故人,虽说感慨,却也不至于如前些年那般伤怀了。如今她成了这般模样,已经没什么好指望,只盼好生将桓姚养大而已。

    南康公主看了两人一眼,笑盈盈开口道:“若说老奴的众位姬妾之中,也就李氏最恭敬有礼,又细致用心,服侍本宫最是尽心不过。这为人姬妾的啊,就是要做到李氏这般,才叫人可心,习姨娘,你说是不是?”

    习氏不急不缓地应道,“妾身虽说平庸无德,打理庶务不及公主大度有眼界,那荆州府上,夫君的个个姬妾,妾身也都富贵娘子一般供着。这李妹妹,当初可是夫君的心尖尖,那般绝色佳人,但凡心存些仁慈怜悯,也是不舍得使唤的。”

    说着,习氏笑饮了一口茶汤,悠然道:“莫非,咱们这建康桓府已经困窘到如那没脸没皮的小家户一般,要拿妾室充当下奴的地步了?”

    此话,既暗指南康公主对姬妾不仁,又讽刺她持家无方没有大家风度。

    南康公主在耍嘴皮斗狠上,历来不在行。被习氏这番话噎得半响回不出话来,手头的茶盏往案上狠狠一搁,看习氏脸上那波澜不惊又略带些嘲讽的笑意,更是生气。

    要照往日,谁要敢在她面前这般放肆,早就让人大嘴巴子使唤上去了。可这习氏,却不是那些能任她揉搓的姬妾。桓温那老奴明面上要袒护她不说,她还从荆州带回了好几十的奴仆家丁,个个精明能干得很,一点都不好拿捏。习氏根本没用任何一个她派去的任何奴仆,全数推了回来,全然不顾及她这大妇的颜面。

    哺时时分,桓温今日不回府,两人一起用膳,依然假模假样地为此着和平表象,实际上暗潮涌动继续打机锋。李氏跪在旁边伺候南康公主,在两人的你来我往中好不为难,这两个人都是她得罪不起的,只能尽量做隐形人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让她们不讲话题扯到自己身上。

    桓姚一直忐忑不已地在院门口徘徊等待,直到天黑了,才见李氏满身疲惫的回来。除了面有疲色,膝盖跪久了走路有些不利落外,外表看来,倒是没受什么损伤。

    问了情况,得知没出什么事。桓姚也稍微松了口气。

    此外,李氏还带了一匹绢和一根宝石金簪回来,据说前者是习氏赏的,后者是南康公主赏的。南康公主对她们这么大方和善,倒是破天荒头一回。

    一问才知,原来是临走时习氏怜惜李氏衣衫破旧特意送了绢布她添衣服用的。李氏本还惧于南康公主不敢收,哪知,南康公主竟跟被习氏刺激了一般,当下立刻赏给李氏一根足金簪子,一副誓要把习氏比下去的阵势。

    虽然目前在两人的夹缝中也不好受,终归倒是比之前要好多了。桓姚如今是打心眼里感谢习氏母子的回归,不管怎么说,总是为她和李氏分担了南康公主不少的仇恨值的。

    多日下来,桓姚也算是总结出规律了。只要桓温在府上,南康公主是绝不会传唤李氏的。不在的时候,就经常把李氏或者别的姬妾叫到跟前伺候她吃饭睡觉喝茶之类的,时不时发发威小惩大诫一番。如此举动,自然是为了在习氏面前树立她的大妇威仪。当然,习氏到底吃不吃她那套,又另说了。

    桓姚虽说也担心李氏处境,但南康公主处不得传唤她也是去不了的,就算她愁破了脑袋也徒劳无功。索性还是做起自己的正事,清早起来去花园僻静处写生,画上一幅画,便回来准备呈给会稽王的“绘卷故事”。

    若论起来,桓姚自然是对自己心之所好的山水花鸟图更为得意,只可惜曲高和寡,她所得意的东西无人欣赏。而仕女图,她胜在比这个时代的调色更为精准,也更注重人物传神和拟真,其本质不过是比较出色的工笔写实画技的体现而已。所以,画仕女图虽说也算用心,却终归是比不上画自己喜欢的东西那样心旷神怡了。

    春末夏初,花园里的花总是开得不错的,夏花烂漫,各姿各态极尽娇妍,单是看着,也是心情愉悦的。

    桓姚选来写生的地方,一般都是那种从芜湖院过去不用经过人来人往的大路的偏僻处,毕竟她背着画板画具,还是太引人注目了。只怕被人撞见生出波折来,有时宁可绕些路,也要尽量避着人的。

    花园角落里平日少有人涉足,花草树木也并未经过精心修建过,各色的花草树木,都胡乱交杂地长在一起。不过,在桓姚看来,天然的姿态,反而是最美的,哪一个园丁能比得过自然的鬼斧神工呢。

    桓姚搭着画板的旁边,是几棵她叫不出名字的茂密大树,旁边是一株一两米高的海棠,到得春末夏初,其实花期已经将近尾声了,但晨光露浴之下,这棵没有经过任何修剪矫饰的海棠,依然有种难以言喻的美态。

    这个角落,桓姚已经连续来了三天了。这几日心神不宁,也影响了作画的状态,直到今日,才画出满意的作品。

    最后一笔收尾,看着成品,桓姚露出个满意的微笑。伸伸懒腰,活动活动手脚,长期一个姿势之后这样动一下,简直舒服极了。

    一边活动,眼睛一边四处张望,用满眼的绿色来舒缓下视觉疲惫,看着看着,桓姚突然面上露出讶异。

    那棵大树的枝叶间,竟然有一片藏青色的衣角。若不是桓姚长期画画,观察力比常人更强,恐怕还发现不了。

    桓姚好奇地走到树底下,抬头张望,仔细一看,树上竟有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盘腿坐在树杈上,那正襟危坐的样子,让此刻心情放松的桓姚觉得颇为有趣。

    她在打量那少年时,那少年也正看着她,桓姚眉眼一弯,眼中笑意盈盈,“你坐那么高,不怕摔下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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