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人檀叶听到动静进来时,只见桓姚狼狈地跌坐在地上,满脸的凄惶绝望,晶莹剔透的泪水挂在她精巧的下颌,一滴一滴迅速坠下,落在地上,地毯上已经清晰地晕湿了一小块。

    檀叶吓了一跳,赶忙跑过去扶起她,“娘子,您这是怎么了?因何事如此伤悲?”

    桓姚看了她一眼,神色心灰意冷显得漠不关心,眼中的泪水却逐渐止住了。半晌,她从袖袋里拿出手巾,抹干眼泪,“去打些水来我洗脸。”声音虽有着很明显的哭泣后的沙哑,却已经恢复了惯常的冷静。

    檀叶依言退下去打热水,桓姚迅速起身,拿起书案上的小药瓶收进袖袋,然后快速在室内翻找起来,依照往常的记忆,打开梳妆台底下的小柜,拿出一个上锁的小盒子。这个盒子里头,有她为逃出桓府后的生活准备的半盒小金锭子,还放着一些和顾恺之往来的信件,因为其中有很多作画上的感悟经验,即使如今两人已经再无可能,她也还是没舍得销毁。

    这盒子就算是她出门的时候,也是作为必备行礼收放着的,因此此次才能带到四季园来。盒子的钥匙也是她随身携带在身上的荷包里的。看四下无人进来,她很快打开盒子,将袖中的小瓶子放了进去,上锁,恢复原样。

    曾经无比期待的东西,如今却像烫手山芋一样。她舍不得将这药毁掉,也不敢冒这个风险,但同样,也不能让桓歆知道,她已经拿到了安全无虞的解药。

    荀詹再一次让她失望了,明明是举手之劳就可以拯救她于水火之中,却在她最绝望的时候无情拒绝。顾恺之也是,离开湓口城之前的信上说得是多么信誓旦旦,结果,还不是一转眼就和别人订了婚。如今她算是彻底领悟了那句话,靠谁也不如靠自己。

    眼下她没有自怨自艾的资本,只有再最后努力一试。仔细回想荀詹教给她的医术,其中有几个能使人暂时出现致病症状的方剂。

    于是,她下令给庄园上的管事,让他们叫人去采购些药材回来,并且拿出一间屋子来做药房,她要继续研习医术。只要她不是要求下山,四季园的仆从对她的命令是无所不从的。当然,她在山上的一举一动,都是详细地汇报给桓歆的。

    仔细思量一番,她决定选择对身体损伤相对较小的一种。要达到那种效果,只需要喝两天的药,就能维持一个月的症状。她借口是调理身体的方剂,不写方子,直接把药材全部混在一起让人拿去熬,庄园上只有一个大夫,但医术也不算绝顶高明,分辨不出具体分量,同样也没那么宽广的见识知晓这副来自《荀氏方剂》中的方子的功效。

    只知道桓姚服了药过了两天以后,便突然地生病了。脸上在一夜之间就长出了许许多多的小红点,一把脉,却是因为湿气太重造成的,于是,便开了除湿的方子,但吃了几天都还是不见好。

    正逢赶上十五元宵,桓歆再次来看桓姚。桓姚故意戴了羃离,把脸遮起来,做出一副毁容了深受打击不想给人看的模样。桓歆见她因为自己的脸很伤心,心下不由充满了怜惜与心疼。

    昨天他便得到了四季园的报信,于是,此次上山是把宋五也带着的。

    宋五给桓姚把了脉,却也依然查不出什么异状。询问了桓姚发病前夕的饮食,检查了房里放置的陈设,周围的花木,都没找到任何致病的发物,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看脉象确实是湿气所致,立刻建议桓歆给桓姚挪个院子。

    于是,桓姚由冬苑迁移到了秋苑,但吃着药,过了好几日,那红点竟然都还是不见任何消退。

    这么多年下来,桓歆深知桓姚其实骨性里是个爱美的小女子,她本是那么美,如今脸上变成这样,心里该多难过。怕她受不住打击做出什么事来,他都下令把她所行范围内所有的镜子都收起来,还把公文批折都拿到了她的屋里来批阅,除了晚上,几乎是全天候地守着她。

    见桓姚常常发呆,或许是在想着脸上的病情,他便绞尽心思地想话题和她说话,分散她的注意力。

    “三哥,你也别守着我了,我这脸连宋大夫都束手无策,估摸着这一辈子都得是这样了。”桓姚幽幽地道,一副灰心丧气的样子。

    “除了宋五,天下还多得是名医,你别愁坏了身子,相信三哥,一定会找到人治好你的脸。”桓歆斩钉截铁地保证道,然后又放柔了声音劝道,“你把这羃离拿下来,这种发症要常常通风才好得快。”

    “我是怕吓坏了人。”这几天桓歆已经好几次劝她拿下羃离,她都故作扭捏不肯,桓歆也不敢勉强她。如今,觉得装腔作势也差不多了,便一副破罐子破摔的口气,道:“三哥既叫我拿下来,我便拿罢。”

    遂慢慢地摘下了头上带着纱帘的帽子,将一张布满了红疹的脸露了出来,心中恶意地想着,让你看,恶心死你最好。不仅如此,她还主动走近桓歆,伸手吊住他的脖子,“三哥,谢谢你这些天陪着我,如今才知,你对我才是真的好。”说着,作出一副十分感动,凑近要去亲他的样子,等着桓歆受不了将她推开。

    但桓歆的表现却让她大失所望,他看到她的样子,他竟是连眼神都没变一下,还是那么关切温柔,反倒是见她突然凑近要去亲吻他时,蓦然脸红了。

    桓姚迅速地放开他,退开来,“我这模样,还是不要污了三哥的眼。你快下山去吧,别为我耽误了正事。”

    桓歆倍感失落,自从他挑明心思以来,桓姚就再没有对他这般柔情似水过,只可惜时间太短暂了,真想像以往一样将她拖回来好好亲吻一番,但想到自己或许正是在她低落之时打动了她,却有些不忍破坏这良好的开端了。

    说到桓姚的脸,他从七岁开始四处走动,上战场,为官,经商,再加上接触许多暗黑之事,什么古怪丑陋的东西没见过,桓姚这样,还真算不了什么。再者,之前听下人来汇报描述桓姚的情况,他也早就有心理准备,即使她不揭开羃离给他看,他也能想象得出是什么样子。

    若是才认识她的时候,她是这个样子,他可能就未必会对她侧目了。但如今,相处了四年多,有太多的喜怒哀乐都是为她而起,这个人早就深深扎根在心上了,哪里是一张脸能替代的。他早就发现了,即使是当初桓姚被蛊毒折磨的那几个月,那般憔悴、狼狈、甚至有些歇斯底里地疯狂了,也依然还是牵动着他的心。

    他这辈子从没那样关注过一个人,看的时间越久,就越移不开眼。

    他也从未对谁那样在意过。他能在这几年迅速建立起如今的势力,除了早年的积淀之外,更是比以前付出了更多的辛劳艰苦,寒冬酷暑练兵,频繁地在几天内千里奔波,还有各种繁杂政务,各种势力角逐,他也会有疲惫的时候。但只要一想到,如此能换来锦衣玉食奇珍异宝,博她或惊喜或淡然地一笑,便觉得有了无尽的力气继续前行。

    他在外面为权为势拼搏,她在府上等着他回去,这样的日子,他甚至品觉出了幸福的味道。

    以至于到如今,最初吸引他的东西已经变得不再重要,只要还是她这个人就一切都好。他甚至不求她对他同等回报,只要能有十之一二,也足够他高兴好久了。

    即使看过了她如今的尊容,桓歆却对她依然如故,偶有亲密举动,但一般都是浅尝即止,只要她表现出不愿,他便会立刻放开她。陪她吃饭,散步,甚至还不知从哪里找了本《笑林笔记》给她讲上面的滑稽事来为她开解心情,虽然他没那个妙齿生花的本事完全讲成了冷笑话,但却完全看得出比以前更加大献殷勤。

    桓姚对此无比挫败,渐渐又开始不给他好脸色看了。桓歆却体谅她是因脸上的红疹心情不好,不管她怎么发作都不生气。

    “年前我让你写信给父亲,把姨娘接过去,如今可有回音了?”她难得平声静气地问道,因为是有求于人,也不好过分取闹。

    桓歆叫人拿来一封信给她看,“父亲倒是回了信,但并未应允。”

    之前她写给桓温的信,是完全没有回应的,倒是给桓歆整整回了六大张,上头除了说了李氏的事情之外,还有些许军政之事和关心桓歆的生活起居,婚事云云琐事,桓歆全都毫不介意地给她看了。桓姚看完,直接将信纸仍在桌上,颐指气使地道:“这么些小事,父亲都不答应,你必是没好好跟他说!”

    桓歆倒是好言好语哄她:“生气伤身,姚姚先别气了。再写信恐是不成,待我过些时日再想个别的法子。”

    如此,桓歆在山上待了半个月,最终因为州府有加急的政务,不得不回去了。

    桓歆一走,桓姚便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待想起去翻找自己锁在箱子里的那瓶解药时,才发现那小药瓶竟然不翼而飞了,顿时心中蓦地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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