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高端的鬼魂,往往只需要采用最朴素的烹饪方式,忙碌了一天,为钱晨他们遮掩手脚的钟府君,开始制作蘸料……

    来自九幽之下的幽泉之水。

    灰白色的泉水在金盏中荡漾,再添加几滴日月清灵的灵露。

    钟馗只从屁股后边,摸出了一只夜叉小鬼,他大手抓住小鬼的头尾,用力一拧,丰厚的鬼汁沿着小鬼拧出来的褶皱滴落下来,加两分怨毒,三分恶意,四分的嫉妒,六分的疯狂……

    那长安城中的恶人鬼魂,在钟馗手中榨取出种种的负面浊恶。

    这时候钟馗已经隐去神道之身,显露了自己的鬼道真身,青面獠牙,面目狰狞丑陋,宛如魔神的恶鬼之王,浑身散发着凛然的凶威。

    叫燕殊等人都不由心生震撼。

    这强横到窒息的压迫感,给予司马承祯压力,丝毫不逊于他前去刺杀安禄山之时,那位修成不死神魔身的天魔将。

    钱晨抬头看了看钟馗显化鬼王之身后,暴涨一丈的身高,他若站起来,几乎就要顶到梨园行宫的大梁了!钱晨暗暗感叹,难怪这钟馗以鬼王之身去应太帝李世民的殿试之时,因为显露真身而羞愧遁逃了!

    这般恶鬼之像,说他是个好人,谁信啊?

    可偏偏钟馗还真就是一个保留了鬼王的残暴恐怖,却又正直善良的鬼王,纵然怨死为鬼,也依旧力行正道。

    最后将金盏中的浑浊用力晃一晃,浓重的怨气泛在黄汤之上。

    钟家秘制蘸料,就制作完成了!

    钟馗将手中榨干了的小鬼夜叉,朝金盏中沾了沾,像是吃小食一般,一口一个,好吃的眯起了眼睛。

    那恶鬼虽然被榨干了,却依旧还保留了神智,它们的沾到那浊汤黄泉一般的蘸料的时候,鬼体被腐蚀的伤痕累累,惊恐抽搐了起来,发出哀嚎惨叫,叫司倾国不忍的回过头去。

    而燕殊更是眉头大皱……这哪里是什么蘸料,分明就是黄泉毒水。

    每一滴都饱含人心之毒,九泉幽气,寻常的修道人闻了闻气味,只怕都要被坏了道基,蒙蔽了心性,也只有钟馗这般已入人间绝顶的鬼王,才能把这东西咽下去吧。

    再看钱晨,非但没有厌恶,甚至……燕殊在他脸上还看到一闪而过的——好奇?

    还有期待!

    甚至连喉咙都咽动了一下……燕殊越发担心起来,他其实并不担心妙空这厮能给师弟带来什么威胁,但两人之间的魔缘深厚,自家师弟遇着了妙空,魔性总是容易失控。

    这才是他最担心的地方。

    “哈哈哈……”

    钟馗看到钱晨咽口水的样子,大笑道:“是不是很香?要不要一起来一口,我保证你一旦尝到这些鬼东西的味道,一定会念念不忘的。这些魂魄口滑的狠,整个吞下去,咀嚼之时它们还会惨叫,在你的嘴巴里活蹦乱跳的……”

    “咬一口就有无穷的怨毒,愤怒,恐惧和憎恨,可得劲了!”

    “免了免了!”钱晨觉得还是要保持自己的正道形象,可不能因为好奇,就去尝试这种三吱儿一样的黑暗料理。

    钟馗冷笑道:“特别是配合它们的记忆……”

    他举起一只恶鬼道:“这是长安病坊的丐头,每年上元灯节,亦或热闹时候,他就会混入人群之中,诱拐富贵人家的女儿,贫贱人家的儿子。”

    “病坊之中,有无数被他弄残废的孩子。他把长安拐来的女孩,卖去洛阳的花街教坊,甚至还打通了宫里的关系,偷偷把贫苦人家的孩子,阉割了送去宫中……”

    钟馗又举起一只恶鬼……

    “这个是一个来长安表演兽戏的术士,能驱使犬鼠,手下的戏兽仿若通灵一般,能听懂人言。”

    “但实际上,这些猫大的老鼠,四肢着地的黑犬,都是他以法术,捏碎孩童的四肢,使其关节反折,又将活生生宰杀的黑犬皮毛剥下,以法术贴合在人身上。但这等小术,岂能瞒得过高人。他在长安表演了半日,就被一无名术士,驱使万鼠活活咬噬而死……”

    说罢,钟馗便将其一口吞下,在口中大嚼。

    伴着那恶鬼的惨嚎,他大笑道:“痛快,痛快啊!”

    燕殊这时候,才松开了眉头,他一把抓过旁边的酒坛,对着嘴豪饮道:“果然痛快!”

    张口大嚼吃的心满意足的钟馗接过燕殊递来的酒坛,饮了一口,怅然叹息道:“这世间,人比鬼还恶毒。我能管得了恶鬼,却管不了恶人。这贼厮鸟的天条!”

    钟馗指天怒骂。

    城隍亦是受天庭册封的正神,却是管不得人间事,降妖伏魔可以,但却不能随意出手,对付凡人,甚至是一些旁门左道。这也是有时候明明有一腔嫉恶如仇之心,钟馗却不得不憋屈旁观的缘故。

    当然,绝对不包括女帝登基那一次。

    钱晨暗自里腹诽:那一次钟馗绝对是真的怂了!

    前菜用过,钟馗终于开始磨刀霍霍享用正菜了,他钩子上,刘骆谷神魂剧痛的颤抖着,还要被逼迫目睹钟馗吞食恶人魂魄的这恐怖一幕,纵然是魔道心志如铁,也不禁泛起绝望和恐惧来。

    此时,一面法镜发出的灵光照破了他的魂魄。

    在一股犹如活剐一般的痛苦中,他的记忆被生生摄取出来,与此同时还有一个目光,垂涎欲滴的盯着他的魂魄,脆弱的神魂暴露在钟馗的目光下,那**裸,毫不掩饰的食欲,让他本能的战栗袭来,恐惧如潮水一般不断袭来。

    “好肥嫩……”钟馗忍不住拍了拍刘骆谷魂魄的屁股,赞叹道:“这魂魄淬炼的好啊!这么嫩,还有嚼劲。魔气和怨毒都炮制入味了。在兼具味道的同时,还保留了口感。如此美食佳肴,虽然并非我平生仅见,也是近些年来少有的大餐了!”

    …………

    三世法镜之中……

    “杨国忠一直在陛下面前,进我的谗言。虽然俺听了你们的劝谏,内交好贵妃杨太真,外与太子、杨国忠决裂,对高仙芝、哥舒翰等魔门边将也多有得罪,做孤臣姿态。”

    “但李林甫之例在前,当年陛下是何等信任王忠嗣?其乃是玄帝假子,宠幸无人能及,然而李林甫一纸谗言,便叫玄帝心生忌惮,若非哥舒翰力保,只怕已经被处以极刑。”

    “我比王忠嗣如何?”

    三世法镜之中,刘骆谷劝谏道:“将主虽不如王忠嗣,可杨国忠也比李林甫差远了!”

    “那倒是……”安禄山挪动肥胖的身躯起身来,他深深叹息一声:“李林甫啊!”

    纵然那时李林甫已经被玄帝命人暗杀,他语气之中,依旧不乏对此人的忌惮。

    “今日我已经为平卢、范阳两镇节度,权势远超王忠嗣昔年。又有宰相杨国忠中伤于我,只怕随时都会有不测之祸!”

    “将主如今才为陛下立下铲除李林甫之功,不妨等陛下召见之时,向陛下讨要河东节度使,试探陛下是否有忌惮之心?”

    刘骆谷一副对安禄山,对朝廷都忠心耿耿的样子。

    …………

    记忆一直来到两年前,玄帝派辅趚琳试探,安禄山入京在华清宫面见玄帝,回去宅邸后,又招来刘骆谷。

    两人商谈了一番杨国忠对安禄山的陷害之后。

    刘骆谷以禁法封闭了左右,悄悄道:“将主,如今却有一个对付杨国忠的好机会。杨国忠此人姿质心性皆不算绝顶,能走到今日,全靠宫中太真妃受陛下宠幸。”

    “他分得天魔宰相李林甫势力之后,一直妄图如李林甫一般,做第二个天魔宰相。属下探得,杨国忠修为久未突破元丹,将主修成本命神魔之后,其属下人心不稳!”

    “所以,他急了!”

    “你直说……”安禄山道。

    “杨国忠想要打开昔年魏晋之时,那场五魔浩劫留下九幽裂隙,借助九幽魔界无尽的魔气,练就本命神魔。已经得了陛下的默许。”

    “你是说?”

    “此人疯了!只要此事出上一点差错,他都将万劫不复!”

    “此事我决不能知情,骆谷,你一向是我最信任的人。这些事情,我都交予你了!”

    …………

    接下来的记忆,就是一场寻常的政争阴谋。

    刘骆谷如何给杨国忠挖坑埋下暗手,在杨国忠处,又有哪些棋子内奸?在朝堂,江湖乃至市井又如何布置?准备在露出马脚,为杨国忠所察觉的时候,如何将计就计嫁祸给太子!

    但这并非钱晨等人想要的东西,旁边的李龟年,以及谨遵天师权威,召集起来的道门梨园中人。

    脸上都露出了——“就这?”的神情。

    刘骆谷面色极度扭曲,他愤恨,疯狂道:“没想到,堂堂道门天师都成了杨国忠的走狗!你们这些正道中人,自诩替天行道,不去阻止杨国忠破坏九幽裂隙,反来如此折磨于我!”

    “有种就给我一个痛快的,不然叫将主得知此事,陛下面前,将再无你这个道门天师的容身之处!”

    刘骆谷骂得痛快,但钱晨,司马承祯,乃至钟馗都没有丝毫的动容。

    钱晨伸手虚虚一抓,元磁丹气化为的大手,就将刘骆谷神魂拎起。

    “你们编的记忆,是在太离谱了!”钱晨冷笑道。

    “想来是害怕有人拿下你,在玄帝面前搜魂夺魄,害怕你们的真实图谋暴露那么一丝一毫,惹得玄帝猜疑,才在记忆里都一口一个陛下的!”

    “你看我们,为了拯救苍生,不也是玄帝玄帝的叫吗?”

    “私下里,不吐槽傻逼上司的人生,一定不是真实的人生?一堆私底下的记忆里,都对玄帝都毕恭毕敬,你骗你马呢!”

    钱晨转头问:“钟府君,你恶鬼下酒的时候,也是一口一个陛下吗?”

    钟馗咧嘴笑道:“那是自然,我对陛下敬仰之心,犹如日月,天地可鉴啊!”

    钱晨也不去骂他,转头问李龟年道:“你有没有私下里骂过玄帝?”

    李龟年义正言辞道:“我岂是那种当面一套,背面一套的人?陛下有过,我从来直言其过失,岂会在背后嚼舌头?”

    “那个扒灰老不羞!”司马承祯露出一个猥琐的笑容道:“我经常背地里暗骂他的……”

    钱晨笑着应诗一首:“龙池赐酒敞云屏,羯鼓声高众乐停。夜半宴归宫漏永,薛王沉醉寿王醒。”登时,周围众人都默契的大笑起来,就连先前义正言辞说自己决不会背后吐槽玄帝的钟馗和李龟年,也笑得十分开心。

    实在是因为钱晨这首诗,隐喻是在太恶毒了!

    前半首,描绘了玄宗在兴庆宫中夜宴的场景,云屏乃是兴庆宫隔绝内外的一件法器,龙池则是宫中以美酒养鱼龙的池子。云屏展开,化为祥云万亩的一处法界,其中云质柔软,宛如万亩云床。

    玄帝和杨太真时常展开云屏,化为云宫,在其中做什么自然不必多言。

    后半首,‘薛王沉醉寿王醒’一句,绝对是点睛之笔。

    杨太真先前乃是寿王妃,此事自然是人尽皆知,在宫廷宴饮散会后,其彻夜难眠,一个“醒”字,深入骨髓的描写了寿王辗转反侧的内心痛苦,以及头顶那顶绿油油的帽子。

    其中痛楚,非得让寿王夜里吹箫一曲,不能纾解。

    刘骆谷却面色十分难看,他伪造这段记忆的时候,绝对没有想到会有人会从这种十分离谱,却又奇怪的有说服力的角度,拆穿了他的伪装。

    但就算预先知道此事,他也必须保证玄帝看见了这段记忆之后,不会有半点的不满。

    李龟年冷笑道:“安禄山利用自己背地阴私,伪装一片忠心,早有前例。当年李林甫得势之时,刘骆谷此人从宫廷回来向他说宫里的事,他必先问:‘十郎说了些什么?’若有好话就喜形于色,若李林甫一句玩笑话里,有半点不满之意,他便十分懊恼畏惧。”

    “当年我还学过他撑着榻,勉强站起来说:‘哎呀,我死定了!’这一幕,演给陛下看!”

    “可当时,此人应当已经在与陛下密谋除掉李林甫了!”

    刘骆谷沉默无言……

    他露出一丝冷笑,这时候,反倒显现出此人心智的坚毅来,钟馗用阴火小心的灼烤此人的神魂,他都只是冷笑道:“不过一死罢了!钟馗你的手段,比起魔道来,还是差了许多。纵然你吃了我,也不过是魂飞魄散而死而已。”

    “我又如何怕你?”

    “生死无非寻常事……入了魔道,还看不穿这吞食魂魄,也不过魂飞魄散一场。我也愧为魔头了!”

    钱晨微笑道:“你说的对……”

    他拿出天魔舍利,在掌心之中滴溜溜的转动,低声道:“府君的酷刑和手段,比起魔道,确实还是差了许多!这方面,魔道的确造诣深厚,走在最前面。”

    钱晨平静的话语,仿佛带着最深沉的恶意,叫挺得过钟馗恐吓的刘骆谷从内心最深处,泛起一丝寒意来!

    燕殊面露不忍之色,叹息道:“师弟……”

    他看到钱晨微微回头,神色平淡而坚定,知道自己无法劝阻,便拍拍钱晨的肩膀道:“适可而止!”

    “我知晓的!”钱晨微微一笑,再回头,眼神不可描述。

    刘骆谷心中,最真实的恐慌和绝望,如潮水一般淹没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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