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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几日南公山出奇平静,原是夏耕已毕,山下村中那处学堂又是开授,且添了几位岁数尚浅的孩童,也是不情不愿被家中双亲送入学堂当中,免不得要同颜贾清说上几句客套话,送上些物件,权当心意二字。村中人都晓得,这位在此安身两三载的先生,从来不收银钱,可教授学问却是极用心,哪怕是平日嗜酒了些,也断然不曾耽搁授业,当初踏入学堂里头的顽劣孩童少年,经短短两三载学文,竟是当真比往日懂事许多,同双亲恭敬,时常挑些力所能及的活计,俨然是能以双肩扛起家中大梁,于是皆是欣喜。

    可颜贾清还是说一不二,分明是有几家家境尚算是殷实的人家,常常登门拜访,送过不少银钱与物件,皆是被颜贾清婉拒,言说并不缺银钱使,家家不易,倒是不如省将下来,日后倘若是学出个门道,去往京城讨取个功名官职,路上盘缠上下打点,定是相当一笔银子,好生留下便是。

    如此一来,学堂开堂授业,颜贾清也是忙碌起来,闲暇时候坐于山中,同吴霜蹭酒对饮的次数,也是越发罕有,大多时候便是晨时下山,暮色极重时节才回山歇息一夜,周而复始,并无什么空闲功夫。

    反观吴霜,近来更是百无聊赖,平常倒是觉得这颜贾清日日蹭酒,且每回都要将自个儿灌得酩酊大醉,睡到日上三竿,昨日事皆是回想不起,好生厌烦,故而天天都要揪住颜贾清狠狠骂上一通,没好气道这般酒品还饮个甚的酒,最是丢人跌份,但眼下这位颜先生终日忙碌,反而是浑身不自在,无所事事,到头来竟是也前去后山辟谷修行,两三日才出关一回,替仍旧坐关的温瑜预备些菜食丹药,也好尽早将心结解去。

    望日,月罩雾,白日里倒是晴朗,夜里却突兀生出连山大雾,近处数座山峦,皆难见踪迹,山巅踱步,唯能见隐约十几步外灯火,与足下一丈石路。

    温瑜推门而出,穿一身鹅黄衣衫,长长吐出口气,径直走到山崖边缘,两脚悬空坐下,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坐的依旧是云仲那处观云处,极目远眺,可惜始终难以瞧着山外景致。

    “出关时辰不当,这般雾气,数载都未必见一回。”

    吴霜从正殿中悠闲迈步走出,双手倒背走近前头,也是望向山外白茫茫浓雾,啧啧道来。

    “说句实在话,能见则是好事。”温瑜似是并无前些时日那般消瘦,看向山外时节,目光也是淡然许多,“许多时候知道眼前皆是浓雾,唯独留出一条路,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进退两难,浑然忘却了还有那些连这一条出路都未瞧见的人,该是如何艰难。”

    吴霜拧紧眉头。

    “想以力破局,并非是上上选,近数月来由大元传来的消息,胥孟府大抵已是将多半壁大元捏到手上,纵使有那般能耐同燕祁晔叫板,亦不见得能全身而退,仍要一试?”修行人消息,总是要快过探马来报,且不说灵犀三境即可借内气腾空,光是世上这些处靠山极稳固的地界,消息便是灵通至极。两三月前颐章境内新立过数处土楼,仅是吴霜出山走动过一遭,便探听来许多大元中事,部族宗门,大抵已是并无甚抵御之能,燕祁晔手段如执风雷,不消两三载光景,就已是将大元境内多半宗门纳入胥孟府中,如今饶是大元当中主部,亦不见得能借势压过胥孟府,反倒日渐虚空,眼见得大堤将溃。

    纵使瞧不上燕祁晔武道,更是不屑其手段,也不得不认这位原本无名的老者,的确是本事过人。

    “心结不除,境界便一日不可增,就算是再多粉饰,也难触及到更高一层楼,”温瑜言语淡然冷清,到头竟是无端浮出些笑意,“其实师祖也无需顾及,本就是我一人的事,不消为难。”

    青衣吴霜愣了片刻。

    “师父离山去到北烟泽前,曾交与我一卷阵图,令我自行悟境修阵,当中大多需高绝境界方可施展的阵法,都使神通敛去,乃至有几幅阵图,堪称得上是伤人八百自毁数千的禁忌手段,也一并敛了去,但经数月以来精修,已是能瞧出些端倪。”

    “虚念一境,有念一念二两阶,却并非止于念三,念三之上仍有不知多少楼台,此阵之精,在于数月之间将浑身道行尽数削去,仅余下敛元初境,与虚念二境,尽浑身奇经八脉万千经络之力,使二境脱胎换骨,再起登楼,直至念三其上的境界,虽是后患无穷,可对于修阵之人而言,虚念二境的本事高低,远比破境来得重。”

    吴霜也知晓温瑜此言之中的意味,当即便是变了颜色,要上前一步的时节,却是被温瑜周遭乍起狂风逼推数步,再凝神看去时,女子身前左右,不知何时已然布下足有数十近百大阵,笼罩周身,虽是不曾动气机,然威势尽显。

    “反悔早已是来不及,所以此番出关,是同师祖拜别,不日便去往大元,趁通体这身好容易换来的二境还不曾有颓势的时节,解去心头大患,到那时再回山来。”

    女子起身行礼,周身大阵堆叠,渐渐敛形,重新化为原本模样,朝吴霜躬身再躬身,旋即径直去到山门之外。

    而从始至终,吴霜都不曾上前阻拦。

    温瑜还未曾上山的时节,吴霜便是由仍肩挑黄龙的颜贾清口中知晓,温瑜从来便是心气极高,可弱与人,但断然不愿受分毫桎梏胁迫,且性情本就清冷寡淡,最适黄龙寄体。但兴许是山间人皆是心性淡然,最擅交心,不知为何便使得温瑜心性略微软将下来,从前冷硬如霜已愈不可见,但终究抵不住燕祁晔当初所立心结,一朝尽发,乃至于将自身的三境生生折去,唯余下一身二境,直走大元。

    虽是有心相助,但依温瑜眼下心性,贸然跟随,只怕也不愿受此人情。

    青衣吴霜立身山巅,瞧着女子进屋出屋,挎刀背弓,将黑獍牵出,一路狂奔下山,许久过后才是苦笑不止。

    “诸事杂乱,当真是诸事杂乱,这南公山分明乃是我所立,弟子却少有听师父话的时候,个个都不见得是省油的灯。”

    说罢吴霜朝山中张望两眼,却唯有雾笼罩,并无人影,又是沉沉叹过口气,埋怨云仲拖沓,总也不晓得早些回山。

    山道之中亦尽是浓雾笼罩,除却眼前山路,断难瞧清别处,温瑜架马冲下山道的时节,却并不曾留半点小心意味,只令久疏疾行的黑獍好生撒开四蹄,踏起无数尘土,似狂风拂柳,飞驰下山。

    大概也唯有如此举动,方可教温瑜摁住自个儿的心思,不至于胡思乱想,不至于将黑獍马头调转,再返回山巅,等那位已有许久不曾见过的少年。

    可念头这事,总是得其反,从无顺心顺意的时节,越是将这等念头死命压下,到头来却是汹涌。

    云仲去到颐章京城泊鱼帮的时节,还是方过年关,正是显冷的时节,鹅毛飞雪裹得南公山上下素白,即是京城里头日日有杂役吓人扫去街上雪,不过一两时辰,就又是叠起奇厚奇厚的一层,马蹄踏起极滑,行人落脚也需添十足小心。

    那时节,云仲就结识了凌字楼里那位老者,时常前去灌上满葫芦温酒,再悠然走回湖潮阁守起炭火,倘若是仍觉得身子极冷,才将葫芦中酒水灌上几口,最是暖身子。

    而每每温瑜欲要前去京城同云仲相见的时节,则是事先由书信之中越起时日,由云仲前去京城城门外头接应,而后前去凌字楼中,寒暄半日即归,一向如此。一连数月,温瑜皆是每隔一旬多时日便前去京城中,直到近乎初春时节,每次皆是远远便可瞧着云仲立在城门内等候,唯独最末一回,早已是轻车熟路,提前两三日前去城中,却也是在城门后瞧见斗笠积满雪花的少年,独自站到处屋檐下,望向城门外。

    但问起时,少年只说是外出打酒,正好瞧瞧雪景,终日囚在湖潮阁当中,练不出好剑不说,非要憋出个好歹来。

    后来温瑜才是从凌腾器口中知晓,那日少年并非是外出饮酒,而是每到信中所写日子前后,云仲都是要早早走出湖潮阁来,悬上今日不见客的木牌,喂过凌字楼对过那尾老猫,缓缓离去,一走便是多半天,到掌灯时节才归,冻得面皮青红,好几回甚至将虎口指肚都冻出手脓疮来,到凌字楼上吃酒的时节,奇痒难止,挤眉弄眼挠个不停。

    温瑜猛然勒住马头,狠狠咬牙,直到嘴角溢出嫣红血水,才继续松开缰绳,朝山下而去。

    一路不知何处雨,穿浓雾来落笼头。

    山门外吴霜抚抚那尾狸猫双耳,望向山外,神情依旧古井不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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