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三章从没想过,仅是头一回迈出鸿庐当铺,就能遇上这么两位实打实的高手。

    鸿庐当铺家大业大,尤其是当年起家时,曾有蒙难需去鸿庐瞧的言语,纵使是世面上头算不得缺的物件,搁在鸿庐当铺之中,亦能讨来个相当不赖的价钱,自古来就有值十当五的讲究,不过如若前去鸿庐当铺铺面之中,则大多能讨来个十之六七的价钱,虽说利依旧不低,但对于走投无路以此应对急事的寻常百姓而言,已是相当好的去处。同市面上头勾栏赌坊青楼镖局一般,当铺行亦需家业极大者方能做成,更休说此等行当之中,时常要提防周遭伺机偷盗强夺,若不曾养死士或是把守当铺的习武高手,这等生意亦是相当难做。

    夏松紫昊两地交界处,无端冒出一根新笋来,当然是要惹来不少江湖中人觊觎窥探,一来是让利不少,二来是身在此间,任夏松紫昊境中官府衙门,皆不可将手伸到边境外头,掣肘奇多,故而许多见不得外头天光的物件,尽可于这等地界的当铺出手,并无人打算将这等物件赎出,明面上乃是明当,实则却是死当,脱手时节还可另赚上近乎两三成银钱,自然是心满意足。而鸿庐当铺亦是暗地有手段,不费吹灰之力就可将这等寻龙摸金之人手头的物件转将出去,两全其美,故而不消几载,生意做得愈发势大,近乎是夏松紫昊两国人尽皆知,如是遇上实在过不去的难关门坎,皆可取家中值钱的物件前去鸿庐当铺中撞撞运气,价钱当属是最公道。

    可惜过去风光,总不能替今日萧瑟桌案上添几碟讲究菜。

    一行三人离了边境,往夏松境内而去,路途中自然是免不得受盘问,但温瑜话术实在精巧,全无疏漏,就凭这等话术与知晓过关时的规矩,有惊无险踏入夏松境内,乍听之下并不算甚本事,不过实则却最见真章,像彭三章这等涉世未深的汉子,也可听得来些话术言谈中的门道,自是更为庆幸,出门一趟就寻来位能人,身手避而不表,江湖经历,大抵要比当铺之中许多年入不惑半百的老江湖高。

    闲谈时节,温瑜已是问明那座鸿庐当铺处遇上的麻烦,思量一阵,仍点头答应下来,帮这位素昧平生的彭三章出手,即使事不成,也能保全自身性命无虞,免受覆巢灾祸。

    “前头就是夏松所在,离边关最近的一座城,两位不妨先将刀剑收好,这也是夏松各地城中的规矩,并非是不允武人入城,而是生怕这些明光刀剑,吓坏百姓孩童。”好歹是踏入到夏松境内,一路都是随行的彭三章终是找来个难逢时机,抢先说起,话语间依旧谦恭,却是添了几分熟门熟路,抬马鞭指向城头。总归尚是年岁仍不深,心性使然,知晓行丁年长,江湖阅历深厚倒无可厚非,未必能令彭三章心思别扭,但温瑜这等年纪,功夫高低乃是凭苦练或是天资决断,连走江湖的经验也是如此老道,整整压过自个儿一路,未免要生出来些争长短的心思。

    可回身再看向两人,却发觉不知何时温瑜行丁二人已然是收刀,搁置于皮护套内,收敛满身锋芒,老行丁身后的猿猴都已是钻入包裹之中,仅露出口鼻来,生怕露相。

    “后生总如此,觉得自己甭管是心性还是经验与日俱增,想着同人比过,但往往不足,原因倒不能找上年纪,而是没经过生死。”

    “看似无用的一条规矩,能使得车马翻下沟壑山涧,听来不屑一顾的禁忌讲究,就可能搭在上头千万条人命,若是知晓这点,你也懂得多,毕竟命和规矩相比起来,还是命贵。”

    老汉揶揄朝满脸青白的彭三章说罢,而后也不理会后者面皮上很是有些无地自容,策马就朝城中而去。

    彭三章只顾得上自个儿方才忒有些落脸面,虽未必怪罪行丁说话时不留情面,可依旧是面皮偏薄,青红白轮转变幻,足足半晌才缓将过来,不过同样在不远处打量城中内外景致的温瑜,却是明悉行丁方才不只是为取笑彭三章,而是顺带讲给自己听,说罢即去,只不过这马屁,拍得倒也是过于潇洒自如。

    古醪城历来能担得起夏松酒水第一城的名声,从古至今,从未曾坠去这酒水第一城的名头,除却城中酿酒铺面奇众,长街小巷里酒香四溢之外,古醪城中世代定居的百姓,不论老幼男女,尽可饮酒,且往往酒量深不见底,过往时节就有客居此间,或是贬谪于此的文人引此事做文章,言道夏松皇城占地法数十倍于古醪城,然一日所饮酒水,则不如古醪中人三成。

    于是古醪城中人擅饮好饮此事,传得愈发沸沸扬扬,尤其那等耍笔墨耍至疲懒万般的文人,动辄就需借酒中所蕴的精气神强行拉拽出腹中锦绣文章,最喜饮酒,甚至明知有无数前人死在这个酒字上,却还是甘之如饴,纷纷前来此间城中,同寻常百姓或是有名有姓的饮酒高手切磋,开怀畅饮。

    但三人才踏入一处酒馆,就有位双眼通红的汉子被几位小二搭手扔将了出来,还是不死心,仍旧要站到三人身后混将进去,又是被小二捉了个正着,骂骂咧咧拳打脚踢将那汉子扔出酒馆外,尚不解气,一人朝汉子胸口踢上两脚,这才腾出空来招揽生意。

    不少人似乎已然是见怪不怪,并无人站出身来替那汉子说上几句,反倒是人人端杯盏的时节脸上皆有厌色。

    温瑜耳力好,还不等古醪城中独有的酒水端上桌案来,就已经由周遭议论声中,听全此事的大概。这汉子早年间乃是城中一位有名有姓的饮酒高手,酒量深不见底,引得不少外来人同其切磋,名声响亮,且凭此交着不少酒肉好友,却正是因此滥饮掏空了身子,酒量一落千丈不说,更是因挥霍无度将家底败个底掉,还染得一身赌性,终日总要赌得几手,才觉浑身舒坦。

    汉子家中有一双儿女,发妻早已受不得汉子这等荒诞举动,耗费浑身解数讨来纸休书,头也不回离去,只剩这双儿女,终日除却忍受酩酊大醉汉子打骂之外,尚要外出赚零星银钱填补家用,至于原本还算殷实家底,早已败得精光,能当银钱的摆设物件,也早就被汉子卖出大半,就算到这等山穷水尽的地步,还不忘在旁人面前摆上些许阔气劲。

    但当真令人皆觉恼火的,还是因为这汉子早在几日前,就将自个儿女儿卖入城中青楼里头,任凭是儿郎扯住条腿,在夏时滚烫长街中拖行了足足数百丈远,浑身上下血肉模糊,也不曾止住汉子鬼迷心窍举动,横竖是将已哭至背过气去的闺女推到青楼之中,接过银钱,甚事不顾就踏入酒楼之中要来数坛好酒,大醉过后又是前去赌坊中挥霍。

    这笔堪称丰厚的银钱,竟是不曾留到第二日,便如数交与了赌坊酒馆。

    温瑜没理会周围人愤懑议论,只是一杯杯饮酒,直到还未等行丁两人沾上酒水,就已是将酒坛喝空,站起身来,走到门外蹲下,端详着那位因醉酒满脸通红的汉子,默不作声。

    “泼皮如要再看,爷定要找几位兄弟将你两眼挖将下来。”

    车水马龙冗长街上坐着位已是失却神志的汉子,不知是因为自知羞愧,还是因实在饮酒过于多,汉子脸色愈红,指着温瑜鼻尖破口大骂,其中几句极其粗鄙,甚至将酒馆之中有些看不下的小二又是引将过来,撸起袖口就要痛打一番解去心头火。

    头戴斗笠面缠黑纱腰间悬着粗布袋,眼神淡然的温瑜却抬抬手,示意几位小二莫要掺手,随后才问向那位瘫坐街中,十足丢人现眼的汉子。

    街上人尽锦衣,车马华贵,唯有汉子衣衫破烂,却挂着枚水头甚好的佩玉,大概佩玉的价钱,就是自个儿闺女一条腿的价钱。

    古醪城中虽是酒香遍地,可多数人脸上皆是喜乐洒然,唯独眼前汉子脸上尽是贪嗔痴三味,如何看将起来,都是相当突兀。

    可怜,但又没半点可怜。

    “我可以将你闺女赎将回来,但往后就莫要再找寻她的麻烦。起初我很好奇,为何你卖的不是岁数更长些,哪怕自力更生也不至于饿死的儿郎,如今想来,还是因为世上很多人都觉得,养儿可防老,且更容易有出息,女子恰如一盆水,泼到旁人家中,就是同己无关,还能卖上个好价钱。”

    “其实天底下这般想的人很多,比起男子来,女儿家总被当成累赘二字,不论是两家登对和亲,还是讨得个攀附,似乎下嫁高攀,总绕不开一个利字,亲疏内外就更是不言而喻。若无安排,我又何至于此。”

    “但谁人又能言说,女子总是不如男子。”

    温瑜站起身,听男子低声说出那间青楼所在,扬长而去。

    身后大阵收拢。

    显然对这等不惜卖儿女的人来讲,温瑜当真不愿多耗口舌,所言种种,大概尽是讲与自己听。

    这些年来练的刀,修的阵,乃至于强行学来的进退算计,若无紫銮宫当初低头自愿依附胥孟府,紫銮宫少宫主,仍旧是烂漫人。

    但任凭多少恨意,依旧血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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