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帮百十来号人手之中,无端多了两人,却也似是萍花落池,不见得能有甚微波荡起。

    云仲起初时架势的确是咄咄逼人,奈何这位马帮正主,似乎不曾遇上过这等稀奇事,于是任由云仲频频发难,竟是未同其计较,分明赶路事急,却是令云仲两人与自家马帮同行,待到下山再另行挑选个空闲时辰,同云仲过两手招,切磋论武,点到即止。

    相反刘澹却是很瞧不惯云仲这番做派,明眼人皆能瞧出,这位马槐九不愿招惹是非,马帮整有百十号人手连同马匹,不消细想就知家底甚是厚实,即使是这百十来号人手前去投军,不论是胥孟府还是正帐王庭,两方大抵都需好生供养,毕竟除开这百来位身手不低的江湖草莽外,尚有百余马匹,纵使粗看下来参差不齐,大多是不入甚讲究的驽马,然而依旧是不容小觑。

    征草莽流寇入营,向来不属稀罕事,乃至到如今已司空见惯,似乎历朝历代遍览诸国,太平年月皆是痛骂流寇匪患,恨不得兴重兵扫个干净利索才算清净,而到战乱时节,又是顾不上颜面,佯装勉为其难任用这些位山野当中的流民草莽,许多人因此得了高位,虽是家底不甚清白,不过亦是借时势一步登云,到头来高坐莲台,国事安宁的时节,动手清扫起那些位因穷苦无奈,不得已落草为寇的小同乡,手段倒要更严酷些。

    不论表

    象如何,仅是数百步山路,刘澹身在马帮行伍裹挟之中,就依稀能瞧出蛛丝马迹来,面上这些位南腔北调,汇聚五湖三江而来的马帮人,甚是散漫,连马槐九这位当家发号施令,都要私下埋怨两句,且队伍之中交头接耳四处张望者,亦是不在少数,凭外人打眼看将过去,还当是自白楼州而来的败兵散勇,相当拖沓,丝毫找寻不出半点大帮痕迹。然而在刘澹亲眼所见,却全然不是如此一回事,四处张望观瞧山势者,大都背弓携箭壶,神情虽是散漫,目力却是极好,修行中人目力足力高过寻常人乃是自然,但这些位时常看似胡乱观瞧的携弓人,刘澹循其目光看去,总是能察觉些险峻地界。

    驮马周遭有莽汉隐约环绕,只需瞧其双肩连同握缰双手,即可知晓这周遭的汉子皆是多年的练家子,即使猜不出那驮马背后驮的是甚物件,照旧能觉察出驮马恰好行于队伍正当中,进退自如,遇事可率先保其无忧。

    但驮马旁有十几位瞧来并不曾习武的外乡之人,说是外乡,听其相当浓重的口音连同打扮,总是与军中那些位自白楼州而来的军卒并无多少分别,这分外突兀的十余人中有老有少,尽管是同护卫驮马的那些位武夫混杂到一起,照旧能窥出点异状来,十几人除不像武夫之外,大多皆是不精骑术,甚至有两人共乘一骑的景象,然而马匹

    却是甚好,比起周遭人坐骑,不论品相还是足力,皆是上乘。

    云仲则是眼更尖些,还未等刘澹瞧出甚端倪时,就已是刻意放缓马匹脚步,堪堪同驮马走到一处去,明面之上不动声色,而实则却是静静探听那十几人闲谈,见是刘澹投来目光,略微点头,并无甚神情。

    “我说这年轻人,山路难行,何必偏要挤兑旁人,说破大天不过是谁人早一步下山,谁人晚一步下山,倘若是磕碰或是失足坠下山去,那可是得不偿失,又是何苦来。”

    当中一位骑术还算尚可的老者,无端受云仲那头杂毛马匹挤过数回,先前倒是隐忍不发,同周遭几人闲谈,并不去理会,但那头杂毛马儿却好似是专挑自个儿坐骑挤兑,连番顶撞两三回,终究是忍将不得,冲云仲开口道来,很是有些责怪意味,“瞧少年人面皮忒生,怕是在这马帮里头跟脚尚浅,可千万莫要做那等糊涂事,安生随队前行就是了,何苦偏要闯到头前去。”

    “在下其实也见过高明郎中,所以老人家这番话,出口前定是要在心中仔细寻思过一阵,才是勉强说出口来。”云仲倒是不慌不忙,眉眼和顺,目不斜视同老者道来,“如是依照我看,老人家这行当上山时也难,下山时也难,可比我们这些个身在江湖里,凭天赏吃饭的强出不少来,但话又说回来,谁人家中没有那等难念的经文,所以

    今儿个这路,在下请老人家先行就是。”

    老者只觉得这话新奇,琢磨半晌,好像还真是眼前这年轻人说的理对,不由得就生出些闲谈的心思来。

    毕竟马帮里头,老者与剩余十几人,还真没有多少相熟之人,除那位马槐九外,似乎连马帮其余大小头目,都是同这十几人往来甚少,虽说是沿路同行许久,可颇有些相看两厌的意味在里头,无非是腹中有二两文墨的年轻人,瞧不上这些位周身滋味古怪,时常满身汗臭的江湖武夫,而江湖武夫同样瞧不起未必能撑起下路,常年手无缚鸡之力的酸文人,唯有两位常年在白楼州走动的,能被这些位马帮中人瞧上眼外,其余者从来都是刻意同马帮之人错开,不愿交谈。

    即使老者脾气堪称和善,沿途更是时常同周遭汉子搭腔,奈何虽是有心,终究说不到一处去,唯独这眼前年纪极轻的后生,言谈有几分意思,且瞧云仲着实还并无甚继续搭话的兴致,反而使得老者愈发生出些谈兴,连忙催马上前,同云仲攀谈,却是浑然忘却经云仲这一来一去,已然是将底细套出不少来。

    “在下久历江湖,当然有些偏门法子,也自认眼力颇高,能瞧出个大概行当,老人家既是医道中人,不论年纪见识还是本领,都比在下这等年纪的小江湖深远高明,本就不应当是在下出言点破什么,此中辛苦烦闷,都教老人

    家一人受了,话与理却都令在下说了,忒不像话。”

    “现如今的年轻人倒真是叫人愈发看不穿心思,难得老夫今日稍有谈兴,却是推三阻四,这才叫不像话。”老者将面皮一板,可却听不出有甚气恼意味,仅是略微嗔怪两句,“也无需说什么老人家,平辈相交最好,省得言语时一口一个老人家,令旁人听了去,还当老夫行将就木,没几天活生时日,老夫姓秋,单名汛字,倘若是不嫌咱倚老卖老,叫声秋老即可,旁的且先不表,还请问小哥,从何处听来的医道上山下山的讲究?”

    果不其然三言两语,又是不离原本行当,竟也无需云仲再多试探,秋汛就是将自个儿乃是位郎中的事尽数道来。

    古往今来郎中行当讲究,同其余行当相差无几,虽是隔行隔山,但历来郎中医巫,向来出山前皆需精心苦修许多年月,直至能将自家师父所留尽数记得不差分毫,剩余就全凭自个儿天资本事,或是经年累月刻苦钻研,方才可称是当真迈进门去。因此自然就有此不成文规矩,就算是寻常地界,鼎鼎有名得医馆药铺,当中坐镇的名医圣手,倘如是年纪过轻,照旧无人买账,医道近乎无边无涯,一位仅有不到而立年月的郎中,大多要被人当成连医书药材都未必认全的生疏手,必是要连番吃瘪,直到年岁稍长,才渐渐有客登门。

    当中难免有登门求

    医之人,过于笃信这番规矩,于是只去寻那些位年事已高的郎中求医,至于年纪稍轻些的,非是走投无路,大都无人乐意信过,依规矩而言,本也有几番道理,可当真是有些位医术稀松,却单凭年纪压过旁人一头的老郎中,诊病医人讨要的银钱极重,却是无多少本事,却死死拦在那等很是年少有为的郎中跟前,犹如座再瓷实不过的山岳,好处尽是收到囊中,而治病去疾,并不在高明。

    因此又有这么句俗语,少年医生而有疑,老者医死而尽信,相当古怪的道理,可放在郎中医巫这行当之中,就好像很是理所当然,似乎人人都觉得,年岁浅些的郎中,未必能活到那般岁数,即有不能自医的意味,而年纪长者,且不论其医术是否算在高明,起码生生活到现如今的年纪,总能令旁人心思安定些。

    此一番郎中道里的规矩,还是当初那位吕圣手所言,距今时已然也有年头,却是不知那小铜球如今学医,可否有成,孙掌柜是否仍自深山老林当中研究医道,韦沪舟倒是不需担忧,那等精明人,铁是能活得比旁人长久,乔兰汀兰模样大抵也要再变上一变,不知女大应当是何等模样,估计无论如何都不比旁人逊色。

    人间一刻不停,晚间香烛连同马蹄打地声,连绵不停向前滚去,更胜过春潮携雨落沟渠,压过万川归海无穷尽,年岁兜转,好像

    还是自己变得更多些。

    所以云仲一时没去听秋老如何言语,而是把两眼放在右腕处,看红绳暗淡一分,眸光闪动,不知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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