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求寺内里惨遭吴霜与那道人损毁数处,连护山大阵都几近破烂,再要修补,恐怕不是一朝一夕的小事。



    好在是那位不求寺老住持临近圆寂的时节,将不求寺当中万千佛纹皆数灌入遮世周身上下,才是勉强将不求寺底蕴护住些许,如今不求寺虽是百废待兴,不过其中僧众倒依然是神情自如,不断有从外来化缘或是拾柴运石的僧人,从极远极远的山道当中缓缓前行,一路从大元北,一点点将修补寺院数座大殿的石材土木,运往此地,将整座不求寺外堆得甚是拥堵。



    天下最是难求,大抵便是心境二字,倘如是心境尚好,即使不如往常那般大殿雄伟,照旧也能从这等荒凉地,找寻出一丝心安,而倘若是心头居无定所,即使稳坐皇城正殿,照旧是觉终日惴惴不安,难求到半点安宁。



    起码挑南山连同韦尚二人前来不求寺外头求见的时节,那位当今住持遮世,确实亲自来迎,往日同门师兄皆是跟随前来,人人皆穿破旧僧跑,并无一人有袈裟披身,瞧来甚是清贫,可人人面皮之上,皆是心满意足,竟是有些许期盼意味,这等场面落到韦尚眼前,如何都觉得狐疑,可又是说不上有何处应当狐疑的,只觉得当年听闻过那座隐在大元极北边陲地界,从不曾涉世的这座佛殿,并不曾瞧见其全盛模样,一时间觉得心头添上两分遗憾,但再观瞧这



    些位忙碌僧人,近乎是没人面色皆有欢愉,于是心头疑惑更重。



    这场由不求寺老住持所引来的大祸,无论落在谁人身上,丝毫不亚于毁去道统宗庙,况且原本不求寺坐落世外,常人不得见之,况且有护寺大阵遮掩,无需涉世,更无需同人间这些位既无甚笃信,也无甚敬畏心思的百姓连同江湖武夫甚有半点牵连,按说比起以往,要更为烦心些许才是,如今倒是不然,似乎从没人脸色当中,皆尽是可瞧出些许安心意味来,就连挑南山那张往常如是石刻刀削的面皮上头,都浮现出些许疑惑。



    修行之人最重,无非求道传学,雷氏山门,似乎持此之外,天下人天下事,并不必要牢牢记挂在心,故而这不求寺外那座悬空大阵,遮天蔽日,隐于人间,最是难求,可就算是这等底蕴也被人毁去,这位很是年轻的住持面色,依然是甚好,甚至那张白净面皮处,有无数脏污土屑,瞧来便是身体力行,同其余僧众修补寺院,故而使得满身尘土很是狼狈,半点也无有什么高深端倪。



    昔日诵经佛堂外,依然是有些惨不忍睹,毕竟是如今人间最为高明的两位剑客斗剑,土石崩毁皆尽损去,唯独有这么一处凉棚,是以寻常茅草铺垫,再搭上个竹席,潦草得紧,佛堂当中僧人只晓得每日吃斋念佛,哪里知晓应当如何修缮佛堂佛殿,能够有今日景象,还是



    这位遮世携人手耗费无数日夜,才堪堪是将他原本旧址修缮到如此地步,而遮世亦是不曾将两人请进佛堂内里,立单掌连连告罪,言说是当中有僧众诵经念佛,外人不允搅扰,于是只得在此僻静地界,凭凉棚遮挡余夏。



    “我若是不曾记错,不求寺当中住持,不应当如此年少才是,怎么今儿一见反倒是改名换姓,变成了位如此年纪浅的住持前来接应。”



    韦尚坐到凉棚当中,依然觉得周遭甚是酷热,虽已近秋时,可此地依然是酷热,隐于山间也未见得皆是好处,起码水草丰茂,碧树环抱,致使整座不求寺地界,皆是湿热得紧,这在大元近乎是瞧不见的奇景,但不晓得是因这位年纪轻轻的住持待客不周,还是因韦尚骤然犯起小心眼的病症,这番问话相当之随意,甚至十足唐突。然而就如同是递拳落在布棉处那般,面皮很是清秀的遮世闻言并不曾有丝毫急切,而是两掌合十,红了面皮笑道,“前辈见怪的是,不求寺经年累月不曾出世,但方才出世,就是惹祸上身,实在是不应当,毕竟谁人能成想,天底下用剑最是高明的两位,能屈尊降贵前来不求寺当作比斗的道场,小僧愚鲁,大抵是师父圆寂的时节,随意点化,才能接过此任,未必有小僧几位师兄合适,能耐微浅,直到今日也不曾携寺中僧众将整座不求寺重修得当,理应是在



    下的过错,前辈能如此不吝提点,乃是十足的好事,倘若有甚不足处,日后还要劳烦前辈指教。”



    “住持如何晓得我二人乃是前辈?”挑南山确实冷不丁道出这么一句,韦尚甚至都不曾晓得这位汉子为何能够有这般直白言语询问,于是朝一旁的的挑南山挤眉弄眼,很是有些不满,可在汉子轻轻抚上扁担的时节,又是很快将神情转变回来,畏畏缩缩悻悻不曾出言。



    “两位五境登门,贫僧还是能知晓一二的,何况这天底下能够如此快知晓有两位五境的大剑仙在此比剑的,自然不是什么寻常人,怕是唯有当世五绝,能够有这番本事,早就料到两位前辈会来,但唯独不知晓,会来得如此晚。”遮世还是那等面皮,接过一户茶水,替两人添好茶水过后,随即又是将两掌合十,微微一笑,“不求寺从来不曾在人间扬名显圣,可偏偏因为此番引得天下修行高手侧目的意气之争,能够使五绝亲至,当属是不求寺之不幸,也属是不求寺之万幸,万幸之处,是在于住持师父迷途知返,而不幸之处,确是寥寥无几,寺院损毁自能重塑,人心企图自有调转回转的契机,而所得已比所失大,区区一座护山大阵,不过是使不求寺从人世之外,缓缓落到人世之中,没准还是一件好事。”



    韦尚再看向这位目露慈悲的年轻僧人时,两眼其中神光流转,但任



    凭再如何窥探,也仅仅能窥探出这位年轻僧人,衣袍骨肉中隐隐有佛纹流动,再也窥不出什么深浅来。



    挑南山则也是放下始终扛在肩头的扁担,结果茶水一饮而尽,虽是粗茶,但饮得倒也畅快,随后将身子坐得对端正,同这位瞧来很是年轻的僧人坐而论道,后者竟是对答如流,足能见其佛法精神,对于修行道中,亦是天资甚高,且境界当真高深至极。



    世上人间修行人,往往很是乐意同这些位同属山上人,心意念头确实不同的佛门道门中人闲谈,如若说是修行乃是求个争字,那佛门道门,大多不同,道门甚擅和光同尘四字,既不曾劳烦旁人相助,亦大都独善其身,并不远有争夺之心,而佛门则是更甚,因此往往修行人同方外之人对谈,常谈常新,大多是能够从佛道两门门外,窥探到些许平日里不曾想过的细枝末节,更何况这位年轻住持不论佛法修为,还是修行之中的道行,竟能使五境中人,深以为然,自然是其本事高深。



    但到提及北烟泽一事的时节,遮世难得有些犹豫,随后架不住韦尚软磨硬泡,只得是开口略表心中所想,言说世外邪魔,听来最是骇人,比起那些个诸国纷争遍地狼烟,更是引人寒噤连连,不单单是邪魔无智无识,心狠手辣竞相食人,更难与人通,人间威逼利诱或许在这无数头邪魔看来,兴许倒不如食人



    来得更为痛快。可转念想来,好像人亦是如此,从古至今人避虎狼熊罴,生怕丧生在这些头山间走兽腹中,但这些年来因其皮毛愈发讨人欢喜,于是惹得不少猎户设陷坑,凭箭羽刀斧杀熊虎剥皮摘心取胆的时节,亦是手段酷烈,比起北烟泽所谓域外邪魔,犹有过之,而大元当中凭豢养或是捕猎为生的大元人,杀牛羊无数的时节,大抵落在牛羊眼中,亦是两足的域外邪魔。



    “人只道一个我字,凡是我伤人取物,皆是理所当然,可轮到他物要取人性命,以人充饥果腹的时节,又要将旁人旁物称之为邪魔妖魔,自有其道理,但也不见得有多少道理,我杀人杀兽为求富贵为解一时饥,而其余走兽杀人则是万万不可,天底下可曾有这般道理,乃至于谁人除去山间饿虎,便是英雄豪杰受世人推举,而杀人饱餐的猛虎,便要称为孽障,每每提及此事,便觉有人心虚假,但要将这份心思从己身剔除过后,又觉天地也浩然,而无我容身之处,既不曾替世人说话,也不曾替兽属邪魔说话,如若此为大道,未免过于狭隘逼仄,不容人行。”



    韦尚与挑南山仅在不求寺住过一昼夜,就登程上路,可挑南山离去时节,时常总要观望一番,那些位寻常僧人灰尘遍布的面皮上,总有和善笑意,于是同韦尚相视一眼,并无需多言。



    人间怕是要多出一位因祸



    得福的高僧,蒙尘美玉得遇烈烈西风,壳裹珠玉,得见识珠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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