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羽走到竹子旁,嫣然一笑,念念有声:“竹君竹君,以尔之清气,佐茶之清香,不算辱没吧?”

    但见她纤手攀上竹枝,轻而易举折下许多嫩叶,继而抱持竹枝,放在火炉之中,火石一敲,便在竹枝上燃起火来。

    薛逸峰气恼不已,恨恨道:“这竹子也挑人的?我百般使法子,一点火星唾沫都没的,这不是单欺负我吗?”

    众人皆是忍不住现出笑意,浑忘了此际险境,心神大为放松。

    张羽从百宝囊取出一个翠绿葫芦,一边将葫芦中的水倒入茶壶,一边道:“我虽不懂茶道,却是附庸风雅,特地寻来惠山泉水,如今正好款待佳客。”

    惠山泉水甘芳温润,如激雪过齿,濯热涤俗,被誉为“天下第二泉”,乃是煮茶神品。

    唐柔雨拍手赞道:“芙蓉仙子乃是茶道高手,这般说辞,无乃太谦乎?水是好水,茶当然也非凡品,芙蓉仙子莫要馋我。”

    “东坡诗云,独携天上小团月,来试人间第二泉。惠山水嘛,自然要配建溪龙团凤饼了。”

    建溪之龙团凤饼,名冠天下。惜乎茶圣陆羽未曾前往建州,未曾将建溪茶著录于《茶经》之中。是以宋国丁谓有诗曰:“唐贤经谱内,未识建溪春”,颇是为建溪茶叫屈。

    唐柔雨乃是仙音宗少主,腹笥既富,眼界自高,但听到“建溪”两字,眼中仍不由自主透出憧憬之色。

    她素来只闻建茶之名而不曾有机会亲口品尝,今日机缘巧合,得以在困境中得品佳茗,倒是了了一桩心愿。

    这般想着,唐柔雨又将目光移向李鱼脸庞,凝眸含情,别有所寓。

    上官雁见了,只是微微冷笑,懒得说一句闲话。

    少时,明桃等四弟子回返,望见张羽好整以暇在煮茶顾火,那是习以为常,并不为奇。但瞧见李鱼等人脸上没有一丝焦躁气息,四女却不免吃了一惊,又多了些佩服之意:“眼瞅着凶多吉少,小姐煮茶养心,浑若无事,他们竟也能安之若素,气定神闲。就连那女公子薛逸峰,居然也能沉得住气,真是难得,难怪小姐肯带着薛逸峰一同上路……”

    火炉与茶盏之间,张羽与火炉之间,距离井然,显然遵循一定法度。尤其张羽举手投足,行云流水,尽是清雅。李鱼瞧在眼中,但觉赏心悦目,暗中赞叹。

    不一时,茶声微起,李鱼举目往茶壶中瞧去,却见云气缥缈,茶叶与波涛相互跌宕,“云叠乱花争一水,凤团双影负先春”这两句诗词,登时在脑海鲜活起来,再是形象不过。

    忽听张羽问道:“敢问冰雪仙子,如何才是品茗良时?”

    “我只知一沸二沸三沸之说,想来芙蓉仙子另有高论。”

    张羽又把目光望向上官雁,上官雁大大方方道:“我是不懂的,莫要为难我啦。”

    张羽不由一笑:“霜月仙子当真妙人。”却又瞧向李鱼:“还望李公子不吝赐教。”

    李鱼尚未说话,上官雁已先抿嘴而笑:“我虽然被你考倒,但李公子博览群书,绝对能替我扳回一城。他答了出来,便如同我答出来一般。”

    唐柔雨细眉一颤,心头更瞬时生出恼怒来:“我争得口头名分,情分上却输了半层。上官雁暗用夫唱妇随,是故意恼我来着……”

    上官雁既已抬出花花轿子,张羽眼中更流出殷盼,李鱼不好谦逊,当即侃侃而谈:“我生长乡野,实不会饮茶,只好搬出古人,纸上谈兵罢。

    记得李南金有诗曰,‘虫唧唧万蝉催,忽有千车捆载来。听得松风并涧水,急呼缥色绿瓷杯。’

    李南金之意,茶声有如松风响动,涧水流动,便是茶水入杯之时。不过李南金的朋友罗大经却别有看法。

    罗大经诗曰,‘松风桧雨到来初,急引铜瓶离竹炉。待得声闻俱寂后,一瓯春雪胜醍醐。’

    罗大经的意思,煮茶的时候,如果声音像松风涧水,已经将茶叶煮得太久,茶水会产生苦味了。所以刚刚听到松风般声音,就要赶紧移瓶去火,这样才能保持茶叶的甘甜,留下一杯绝妙好茶。

    李南金与罗大经的看法各有道理,但据前人笔记,倒是罗大经得到更多赞同,想来定有道理。

    我不过拾人牙慧,芙蓉仙子以为如何?”

    张羽叹道:“待得声闻俱寂后,一瓯春雪胜醍醐。诗人真是不凡,能将我心中有而口上无的东西,说得这么妙这么美。”

    李鱼果然替上官雁挣回了颜面,照夜雪狮“呜嗷”一声,在上官雁怀中伸头伸脚,得意洋洋。

    等到松风初起,张羽将茶汤优雅倒入流霞盏,分与众人。

    李鱼端起茶盏,尚隔了许多距离,已觉清香扑鼻,直润到心间去。及至真正入口,神髓皆动,清风孕生,不觉眉飞色舞,连赞道:“好茶,好茶。”

    唐柔雨亦是浅抿一口,叹道:“得遇此茶,往日所饮皆成粗水矣。可见好茶亦须知己,若无芙蓉仙子之茶艺,便有惠山泉与建溪茶,也只是暴殄天物。”

    “过奖,愧不敢当呢。”张羽端起流霞盏,却是一呷而尽,并不惧怕茶汤滚烫,显示她真正是精于茶道的高手。

    上官雁自囊中取出绿豆糕,明桃诸女也拿出桃酥、昙花冻等点心,均摆在软绸之上。

    唐柔雨纤指拈起一块绿豆糕,缓缓放在口中,细眉一展,赞道:“这绿豆糕也极好吃,我竟忍不住要多吃几块。”说着,又拈了一块绿豆糕在指间。

    上官雁秀眉微颤,道:“唐姐姐喜欢,便多吃些,不过是寻常糕点而已。”

    张羽复又给众人满上茶盏,笑道:“先前我说对花啜茶,大煞风景,真是大错特错。”

    薛逸峰满脸疑惑,追问道:“对花啜茶,为何大煞风景,又为何大错特错?”

    张羽解释道:“吃茶看花,意随花行,往往因为花的美丽而忽略了茶的甜甘,所以说喝茶时不宜看花。

    而眼前名花倾国,风姿超然,花增茶之韵,茶添花之雅,才知对花啜茶,真正是有滋味。”

    张羽这话,显然是把上官雁与唐柔雨比作名花,其实她自己何尝不是倾国之色?

    她口中说出“有滋味”三字,在场之人均泛起同感。薛逸峰更不由痴想起来:“若是李哥哥容貌不毁,此刻便是四大名花奇集,该是何等赏心悦目!”

    唐柔雨接口道:“芙蓉仙子以花喻人,虽然往我们脸上贴金,到底落了俗套。

    依我看来,此时此境,唯有东坡那一句诗方能形容。

    ‘从来佳茗似佳人’,这盏中之茶,洗心扫俗,才是真正佳人。岂不远胜过我等膏油容貌?”

    张羽微微一愣,鼓掌大笑:“好一个东坡,好一个冰雪仙子。”

    李鱼心中不由泛起东坡这一首七律:“仙山灵草湿行云,洗遍香肌粉未匀。明月来投玉川子,清风吹破武林春。要知冰雪心肠好,不是膏油首面新。戏作小诗君一笑,从来佳茗似佳人。”

    上官雁瞧在眼中,气在心上,暗恼道:“哼,冰雪仙子,冰雪心肠!她果是聪明得很,抓住李鱼喜爱诗词的脉门,暗暗自夸,妄图获得他的好感呢。”

    张羽喝了一杯茶,又吃了一块绿豆糕,若有所思道:“昔日曹孟德煮酒论英雄,今日我们聚在一起,也是缘分。不如我们来个煮茶论鱼,如何?”

    薛逸峰又抢问道:“煮茶论鱼?张姐姐,哪来的鱼呢?”

    张羽一指李鱼,忍住笑道:“近在眼前明晃晃一条鱼,你难道看不见吗?”

    李鱼见张羽忽然扯到自己,虽是心中坦荡,仍觉得很不自在,不假思索道:“仙子,勿要开玩笑。我有什么好谈的呢,还是正事要紧。”

    “李公子,可别误会。”张羽掩嘴一笑,目光清亮:“两大仙子都将你视若珍宝,我可不敢胡乱消遣。更何况,我相信,你一定会对这场论鱼有兴趣的。

    譬如说,你难道真不想知道,当日仙音宗比武招亲,为何冰雪仙子会主动认输?”说着,张羽将目光锁定在唐柔雨脸上。

    此言一出,薛逸峰固是益发糊涂,明桃诸女也是皱眉惊诧。如今众人被困在竹林中,生死难料,张羽不与众人商讨破解之法,反而讨论一个不相干的李鱼的感情私事,这不是主次不明,轻重不分吗?

    如果说先前煮茶闲话,是为了缓解压抑的气氛,驱赶绝望的心绪。但此刻张羽正襟危坐,郑重其事的要来这一个“煮茶论鱼”,实在让人匪夷所思,想不出她究竟有何用意,更想不出她究竟为何如此悠然自得,竟还有这份闲心雅致。

    李鱼却是一愣,嘴唇张了又闭,竟是不再阻拦。

    老实说,张羽问的这个问题,确实在他心中萦绕,不可解答。

    仙音宗少主何等尊贵,招亲盛会何等隆重,无论是谁,事先都不敢相信,唐柔雨竟会当着天下群雄,不顾非议而主动向李鱼认输。

    所以,李鱼也因为这想不到而吃了一个大亏。本来想主动认输的他,被唐柔雨的意外举动打乱了计划,整个人生可说是天翻地覆……

    虽然在新凤镇,唐柔雨给了李鱼一个解释:“你是铁骨男儿,旷世少见,令人心动。”但赵月儿的一番言论,又让李鱼心生疑惑。

    冰雪仙子唐柔雨到底是心计深沉之人,他李鱼又如何知道哪句真哪句假?

    而此刻,上官雁与张羽皆是智慧过人之辈,唐柔雨倘若诡言巧辩,定然逃不过这两位仙子的审断。若要弄清唐柔雨真实想法,眼下的确是最佳时机。

    当然,李鱼并非在意唐柔雨是真情还是假意,他从没有想过要当这个仙音宗姑爷。他只是不想糊里糊涂罢了。

    众人将目光均集中在唐柔雨身上,各自猜测着唐柔雨该如何应对。

    张羽的询问实在有些不礼貌。不要说唐柔雨是冰雪仙子,就是个普通女儿家,如何能在李鱼这个当事男子面前,毫不避忌去询问女儿家的情爱心事呢?

    却见唐雪柔轻轻抿了一口茶,嘴唇现出笑意,竟是反问道:“芙蓉仙子,你可听过‘诗乐合一’之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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