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我们决定挑选有代表性的案件改编成叙事歌诗或者剧本,交给吟游诗人与本地剧团排练展演。维尔维德地方偏远,表演的多是过时无趣的旧段子,相信新故事推出后一定会颇受欢迎,也可借此使人知晓些律法道理,不至因无知而犯下罪行错事,算是做教化的善行德政了。”

    “天高路远,无法将整场表演呈现于陛下、二位殿下面前,不由深感遗憾。后选附案件三则,可叹可笑亦是帝都闻所未闻的荒谬之事……”

    厚厚写了一大叠的文书被翻过一页,坐在上首的男人看得津津有味,面上浮现出愉快而放松的微笑,嘴上却道:“路西可真是,好好的总结文书写得跟游记似的,叫人看到了又要笑话。”

    “你们两个做哥哥的也得说说他,都是个在外独立的大人了得坚强些,受点委屈病两天就要写上一页纸什么的,可不是我芬里威德尔家族男人该有的气魄。”

    ——但路西都不姓芬里威德尔了啊。

    人家是维尔维德家族的男人。

    对,还是您亲口分封出去的。

    坐在下首的卢瑟斯和鲁法尔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两兄弟难得统一了吐槽的口径。

    再说了,您要是那么嫌弃您就别看给我们看啊,要不是路西给他们写了信说有这么份文书,说自己在领地里做了些微末的工作,有了一点小小的成果,希望哥哥(此处一定是指自己——卢瑟斯/鲁法尔备注)有空的时候能看一看,他们甚至都不知道这份年终总结的存在。

    嘴上嫌弃还自己扣下不给他们看,难道就是芬里威德尔家族男人的气魄了吗?!

    呸!

    卢瑟斯和鲁法尔一致问候了他们仗着权势欺压儿子的无良父亲aka帝国皇帝威尔罗斯陛下,并用同样渴望的眼神盯着他手里的文书。

    虽然路西恩离开之后经常给他们写信,聊聊维尔维德的风土人情又聊聊近况,但由于维尔维德太冷路西恩断断续续一直病着,体力支撑不起他写太长的书信,基本一两页纸文字简短,通过传送魔法送来时还裹挟着北地的风雪气息。

    少年的笔调活泼,宛如人就在面前与他们说这说那,或许那时候鼻尖泛红裹在厚毯子里一副病得难受的可怜相,那双蓝眼睛眨巴眨巴,又写满了对外面世界的好奇与憧憬。手机端 一秒記住笔\趣\阁→\b\iqetv.c\o\您提供精彩\小說閱讀。

    维尔维德的风是冷冽干燥的,落下的雪花洁白蓬松,天空是辽阔的蓝色,白河里泛着火元素的融融暖光,当天气晴好的时候啊,空气是甜的。

    但路西恩是真的没怎么对他们提起过自己作为领主做的事情,怎么弄死执政官的故事跟他们说得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仿佛被骗走了存粮的猫猫哭得眼泪啪嗒啪嗒,絮絮叨叨给他们念了整整两页纸,因为文笔太好感染力太强叫他们都跟着心疼,写了好长的回信又打包了一堆礼物送去安慰路西恩,差点一冲动踏上去维尔维德的路。

    所以说,路西恩时隔几个月送来这么厚厚一沓的工作报告,还特意给他们写信讲这件事,信里措辞谨慎态度谦虚,偏偏字里行间就透着“要看哦”“一定要看哦”“我这么厉害不能不看哦”的炫耀意味,眼睛亮晶晶猫猫得意的样子立刻浮现在眼前,他们怎么能不心里痒痒对这份工作报告充满兴趣,以至于试图独占报告的皇帝陛下都显得面目可憎了起来。

    不过这位也没有哪天是不面目可憎的,能当好皇帝的男人必然不可能当好父亲,不然也没法硬下心肠把两个儿子放进角斗场,逼迫他们还有他们背后的势力互相争斗,不管谁赢了都能削弱外戚势力巩固统治,还能从中挑选出更适合继承皇位的那一个。

    卢瑟斯和鲁法尔从很早以前就清醒地明白了这件事,他们背后的势力也早在他们出生前就被安排得明明白白,哪怕他们不想斗争,也注定会被推到无法共存的对立面,迟早有一天得决出个你死我活。

    当然了,要是他们对皇帝陛下的安排有意见又自己能有本事撕剧本,他们那位父亲被推翻了大概也会毫无遗憾地一鞠躬下场,高高兴兴地用自己的尸骨给比他更有能力更有魄力的继承人铺路。

    芬里威德尔家的传统就是如此,路西恩那种热衷过家家游戏的才是异类,从内到外写着我跟你们不一样,反而因此叫他们在长年累月的异类观察中,互相培养出了一点可以称之为亲情的联系。

    在路西恩相关的话题里,他们会比较像是一家人。

    具体表现出来,就是当父亲的对大儿子二儿子炫耀小儿子的漂亮成绩单(bu),还要凡尔赛文学一番小儿子撒娇想他着实可爱,说出“你们当哥哥的得照顾弟弟”这种ooc发言。

    而大儿子和二儿子也能没什么顾忌地小声逼逼几句老父亲独吞弟弟的来信着实不要脸,并试图从老父亲手里抢来几张纸看看弟弟的漂亮成绩单到底多漂亮。

    ……

    是真的很漂亮。

    路西恩对自己写年终总结的水平非常有自信,一点不担心自己在最后提出的几页“小小”要求会被否决,因而他把总结书交上去之后就当做自己要的已经有了,直接开始往下推工作进度。

    不过首先,送岁节马上就要到了。

    领主老爷也不是半夜鸡叫的周扒皮,深知若要马儿跑就要先把马喂饱的道理,一年到头了该发奖金发奖金该涨工资涨工资,个别干得好的还给升了职当上了小领导,送岁节前大家都高高兴兴地迎接放假通知。

    除了每天每个部门得安排个人在办公室里值班外,送岁节前后他们能有五天的假期休息,这足够他们准备过节的物资跟家里团圆和走亲访友,以及恢复这个过于忙碌的冬天造成的残血状态。

    想想他们明年排满的工作计划,想想领主老爷每月一总结每季一例会的魔鬼日程,他们不趁着这个机会修补修补小心脏,怎么能熬过明年的漫长岁月。

    官员们放假了,工地上辛苦干活的劳役们也都被放回去了。

    乔安听到“回去”的时候有点不知所措,她除了月前回过一次家之外,一直都待在工地里拼命干活,哪里缺人她就去哪里,同村的人回去了她还在工地坚守,只托人给父母带个一切安好的口信。

    ——上次回去的经历,只有最开始跟父母见面时是好的。

    父母依旧不同意她在劳役队伍里靠着努力给自己混口饭吃,哪怕她看着不错脸色比在家里好了些,反复地解释工地上的生活没有那么可怕,母亲也只是抱着她哭父亲对着她唉声叹气,好像她做了多么肮脏见不得人的事情一般。

    村子里也有这样那样不干净的流言蜚语传出来,大冬天没事干的男人女人净想着些腌臜无稽的事情,恶心得乔安拎着棒槌把人追出去了老远,插着腰尖声咒骂回去。

    她没吃亏,但也半点高兴不起来,躺在家里只觉得心里空落落冷得难受,止不住地想念起工地里十几个人挤在一起的简陋宿舍。

    跟她一起住的都是寡妇或被赶出家门的可怜女人,为了凑够征召人数而主动或被主动地塞进劳役的队伍里,乔安是她们里唯一的小姑娘,她们有时排挤她有时也会额外照顾她,还有时与她聊起家聊起丈夫,呜呜地流着眼泪哭得说不出话。

    活在村子里的女人就是这样,家里没有男人会被合起伙来欺负,有了男人日子也多的是心酸苦楚,她们还有的甚至是被丈夫赶来做劳役,给家里省下粮食还填了丈夫的人头。

    乔安听了愈发觉得害怕。

    待在家里的两天父亲母亲似乎只操心她还能不能嫁出去——她有没有被工地上的男人糟蹋,或者是否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丑事,她在工地上过得怎么样干活多么利索勤奋连工头都夸奖了她,劳作又是多么辛苦冻伤皴裂她疼得想哭……

    这些她有好多好多想要说的事情,只得到了不耐烦的“行了行了知道了”。

    于是乔安不再说了……也不再想着要回去了。

    她开始畏惧“回去”这件事,父亲和母亲对她的关心和爱护,成了她想起就浑身发抖的噩梦。

    管事们组织劳役回去的那天,乔安逃跑了。

    她依稀知道逃跑被抓到会是她不敢想的悲惨下场,也会给父母家人带去灾祸,可对于回去的恐惧压倒了对逃跑的畏惧。当乔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站在陌生的道路中央。

    她的鞋子跑掉了,脚踩在地面上冻得青紫,脚底全是血,她却什么都感觉不到。

    乔安茫然地四下张望,荒凉的旷野中她渺小得如一片雪花。

    风一吹,太阳一照,她就会消失在这个世界。

    冰冷的空气挤进乔安的肺里,把她的血液冻起来了似的。乔安脑袋里昏沉,只知道拼命移动着双腿往前走,她不知道这条路往哪里去,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她只知道自己倒下,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夕阳缓缓地往地平线坠下,那是乔安往前走的方向,远处传来模糊的乐声,乔安依稀猜测那是有人在唱送岁节的祷歌。

    团圆,幸福,美满……

    世人向往的一切,恍惚如追逐着她的梦魇。

    乔安颤抖着呼出一团白气,雾气朦胧的模糊视线里,她看见道路的那一边出现了马匹飞驰而来的影子。

    “小姑娘,你怎么不回家,在这里做什么?”

    马匹在乔安身边停下,骑在马上的老爷问她。

    骑马的人或许是金发,颜色明亮得像是太阳。

    这个声音乔安听到过,是她去做劳役时,那个向她问话的管事老爷的声音。

    “我……”

    乔安竭力张开嘴,声音微弱得自己都听不清。

    “我逃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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