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人”和“朋友”,永远是流行在这个社会上,谁也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肯能帮用到的角色。医院也不例外。所以,尽管刘天明的动作违反了医院的规定,可是张德良和钱广生却丝毫没有想要制止的意思。感觉,就好像某个熟人来到自己家里,随口借用厕所方便一下。

    用吸管抽出血液,小心滴在玻片上,加入稀释剂,调匀,将玻片塞进电子显微镜下,调整旋钮一个与现实完全不同的微观世界,顿时出现在刘天明眼前。

    扁圆形的红细胞之间,偶尔间杂着一个个巨大的,外形如同斑疹的白血球。它们如同游虱在水面漂浮,上下层叠。就在这两种构成血液的基础细胞之外,还有一种形状类似海胆,表面带有密密麻麻锐状凸起的怪异存在。它的体积比白细胞略大,呈椭圆形,游动缓慢。一旦有红血球从旁边经过,尖锐的针刺立刻主动伸出,将其狠狠扎穿。

    这种怪异的细胞,仿佛是专以血液为食。就在刘天明的注视下,五秒钟内,已经有三只红血球被连续扎中,吞噬。那种凶蛮狠厉的动作,就像冲进羊群,肆意虐杀的恶狼。

    看到这一幕,刘天明只觉得心脏骤然抽紧。他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触电般将眼睛从显微镜前移开,上身后仰靠在椅子上,神情茫然地望着镜头下面那块载有红色血点的薄薄玻片。

    张德良已经戴起口罩,从消毒箱里小心翼翼取出一盒刚刚清洗过的培养皿。坐在写字台前的钱广生拿起一张化验单,对着一份尿检样本鄙夷地连连摇头,冷笑着在右下角空白处重重写下“阳性”两个字,漫不经心地用手指扫到拱圆形的接单窗口外。

    张德良无论任何时候都小心谨慎,很少得罪人。相比之下,钱广生却显得性子古怪,尤其是对女人有着天生难以言语的冷淡。据说,他最喜欢听到某个女人意外怀孕。而且,化验单上“阳性”这两个字也写的特别好。

    他们都没有看到刘天明脸上的异样,也没有注意到他什么时候离开了化验室。尤其是钱广生,一直色迷迷盯着坐在化验室窗口对面那个穿超短裙的纤瘦女人。仿佛他细小的眼睛有x光功能,可以透视。

    美女。

    男人嘛,可以理解。

    医院办公室。

    为了配合天气预报今天日间气温高达二十九摄氏度的的说法,太阳卖力的释放着能量,像熔炉一样烘烤大地,面目狰狞地注视着地球上这些可怜的卑小生物。

    刘天明用力旋开一瓶“阿莫西林”的盖子,抖出六颗红白包装的胶囊,就着从饮水机上刚刚接下的热水,将这些表面光滑的小玩意儿全部吞下。

    毫无疑问,自己生病了。对此,刘天明非常肯定。

    至于病因应该不是什么常见的上呼吸道感染,而是那天晚上在车上的抢救过程中,从病人身上沾染到的血液。

    一束阳光从窗外透入,照在他的脸上,浮泛出略显苍白的颜色。

    得益于大学时代从未间断过的晨跑和训练,刘天明肩膀很宽,身体厚实得好像一堵沙垒,他的身材整体十分匀称,充满了力量感。他的脸上几乎总是带着微笑,待人态度也很温和,总会让人感到似乎有温暖的阳光扑面而来。

    不知道为什么,这段时间刘天明总是会下意识地想起那个古怪病人状如死尸般的面孔,只觉得浑身发冷。显微镜下那种凶暴残忍的怪异细胞,仿佛正在张开大嘴,狠狠啃啮自己的心脏。

    化验单上的大部分数据都很正常,唯一异常的,就是血色素偏低。像他这个年龄阶段的男子,正常值应该为130180g/l,而目前的化验结果只有6070g/l,连一半都不到。

    贫血,非常严重的贫血。

    刘天明自己也不相信这个结果。为了防止差错,他单独从自己身上抽出另外两份血样,以其他人的名字,分别委托张宏良和另外一名值班人员进行验证。结果显示,三份单据的检验数字都没有出入,完全一样。

    今天是星期四,按照排班顺序表,明天可以轮班休息。

    悬挂在墙上的石英钟指针,已经走过下午四点二十五分。与上午到处都是病人,忙碌且混乱的场景相比,位于三楼的内科诊室显得很空,走廊的绿色条椅上,也只有一个正把吊瓶挂在高处输液的病号。

    科室里的专家,半小时前就已经下班。今天轮到一个姓顾的老头坐诊。据说,他是副院长从其它地方花大价钱挖来,在治疗肝病方面颇有心得的高手。作为初出茅庐的学生,刘天明也曾将其当做神一样崇拜。不过,他后来发现:顾老头对所有病人一视同仁,处方签上无一例外都是那几付成份简单,却被顾专家大肆宣扬为“特效秘方”的草药。

    每逢顾专家上班时间,总有一、两个大病初愈的患者,在人最多的时候出现在内科诊室。他们总会说上一大堆充满感激的话语,像对待自己至亲一般送上厚厚的红包,或者价值不菲的高档礼品。顾老头也总是满面冷肃果断拒绝,更少不了“医者济世乃本心”之类的呵斥就这样,红包和礼品在推来挡去之间不断过手,最后,被坚决要表示感谢的患者换成“再生父母”、“杏林高手”、“悬壶济世”之类的锦旗,密密麻麻张贴在墙上。

    这些人来的次数多了,刘天明自然也就看得眼熟。有一次下班,在医院外面的公交车站台上,他亲耳听到一个年轻病人管顾老头叫“二舅”。

    那小子病历上显示他患有重度乙型肝炎,是诊室里经常来来往往的老病号,也送过顾专家一面“妙手春”的锦旗。

    与其相信这种所谓的专家,不如直接去药店里按照说明自己买药来吃。

    电脑上的红色愤怒小鸟在到处乱飞,绿色猪头躲在破烂房子深处笑得越来越猥琐。各种杂七杂八的鲜艳颜色,在刘天明眼睛里逐渐幻化成斑斓的颗粒,慢慢的,与熟识的青霉素、链霉素、头孢重叠,变成一粒粒非实质性的药片。

    大量服用抗生素和补血药剂,这是他目前唯一能够做的。

    刘天明不想成为“怪病”的载体。无论在医学院还是实习单位,他看过太多重症病人被鄙视和避的案例。护士们对你敬而远之,医生则将其当做临床试验的最佳道具,家人干脆置之不理。至于什么“治疗效果不错”、“要对医生和你自己有信心”、“顽强对抗病魔”之类的废话,恐怕连说出口的那些人自己都不相信。

    先吃几天药看看情况,如果体内细胞仍然保持这种怪异的状态,刘天明只能去其它医院,用伪装过的身份求诊。

    下班时间的昆明城里,到处都充满着人群和拥挤。

    刘天明运气不错,挤上公交车,旁边座位上的人刚好站起,他立刻动作麻利地一屁股坐下,暗自庆幸可以在家路上这段漫长难熬的时间放松一下,稍微打个盹。

    眼皮越来越沉重,依靠最后一丝清明勉强听着广播站名的耳朵,与强烈要求酣睡的大脑,像你死我活的对手一样疯狂撕咬着刘天明头垂得很低,随着车身行驶的节奏来摇晃。脖子仿佛不堪重负的可怜枝条,用力拖拽着沉重的头颅,不让它从自己的顶端挣脱,摔落。

    “嘭!”

    一种被硬物撞击产生的触感,从左边面颊靠近眼睛的部位弥漫开来。不是很痛,但苏浩还是尽量抬起酸涩的眼皮,想要透过朦胧,看看自己究竟碰到了什么?

    就在这个时候,公交车轮飞快碾过马路上的一处凹坑,车身带着巨大的力量从地面弹起,左右摇晃着重重落下。车厢里的乘客不约而同发出尖叫,却只是有惊无险地随着车身来晃动了几下,又重新恢复沉闷和平静。

    意外的颠动,让刘天明的面颊再次撞上那块不知名的硬物。这一次撞得很重,力量也很大,受创部位的左颧骨仿佛彻底粉碎,钻心的疼。

    那是一只黑色的龙头。

    准确地说,应该是一根粗大的木质拐杖被手握住的顶端,正是与木杖垂直连接的横置部分。这玩意儿做工粗糙,以至于龙头看上去,就跟刚刚做过减肥手术的猪脑袋差不多。

    拐杖是没有生命的死物。它的握柄,牢牢握在一只被无数皱纹包裹,如同枯死树根一般苍老的手里。顺序向上,可以看到一个身材矮胖,颧骨朝前凸伸得厉害,佝偻着背的老妇。

    她小半个身体已经站进座位前段的空隙,几乎将刘天明和前排椅背的空间彻底填满。尤其是握在右手的拐杖,斜斜杵在地面上,顶端部分坚硬的凸起龙头,正随着车身颠簸,在刘天明面前来摇晃。距离,最多不超过两公分。

    刘天明下意识坐直,顺便偏过头,本能地看了看老妇周围。

    车厢里很拥挤,却也没有达到密闭沙丁鱼罐头那般夸张的程度。老妇身后至少还有半平方米左右的空间,她之所以保持现在的站姿,目的其实非常明显:就是为了用这种看似合理的方法,强行弄醒自己。

    那根拐杖是她故意凑上来,摆在这个位置。昏睡中的人头部会左右摇晃,自动撞上去的几率很大。只要车身稍微有那么一点点晃动,刘天明的头部都会狠狠撞上去。

    “哼!现在的年轻人真没素质,看到老人也不会主动让座,我真替你们的爹妈感到丢脸!”

    老妇脸上的皱纹如同刀刻般深邃,她眨巴着眼睛,不断翻动着因为缺牙朝内倒陷的薄嘴唇。说话的声音很大,惹得前后周围的人都朝这边看过来。成为关注焦点的老妇越发得意,她示威性地使劲儿跺了跺拐杖,用冰冷、锐利,充满命令式的目光死死盯住刘天明。

    让座?

    你居然用这种方法叫我让座?

    被龙头狠狠撞过的左脸依然生疼,刘天明却没有想要与之争吵的意思。如果可以的话,他更愿意一把扯掉老妇的脑袋,用牙齿狠狠撕咬对方脖颈上的皮肉,狂饮鲜血。

    我,我怎么会产生这样的念头?

    他用力扭了扭脖子,让迷乱的思维神经重新恢复正常。公交车恰好在这个时候靠站,刘天明以最快的速度站起,未等急不可耐的老妇坐下,他已经从喉咙里咯出一口浓痰,准确地吐在绿色座椅表面,然后,大踏步从后门走下车厢。

    被欺负了,当然要反击。

    旁边的人看不惯不要紧,只要自己明白是怎么事,那就足够了。

    身后的车厢里,响起了老妇无比尖厉,阴狠刻骨,充满了无限怨恨与狂怒的咒骂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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