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十二号。

    布列西共和国、莱泽因。

    墨纳馆早在一周前就彻底修建完毕,近期已经进行了多次小规模彩排。现在政府只等待从二十三日起各国代表团陆续抵达后,进行正式的彩排以及最终的开幕,达成彰显国力、与各国深入交流的最终目的。

    此次的万国博览会,布列西共和国将主题从最初的以美术品和传统工艺品展示为主,变为荟萃科学技术与产业技术的展览。更是首创各国共同参展的概念,使得关注度超越了四年前威尔兰王国举办的第一届。

    只要顺利举行完毕,布列西共和国的国际地位就会得到巩固,同各国的经济联系也能大大增强,因此,此次投资巨大万众瞩目的万国博览会是布列西政府今年最重要的安排,它一定程度上决定了布列西未来的经济走向。

    不过事与愿违,这重中之重的大事进展并不顺利。

    早在一年多以前就组织工人们举行抗议游行,迫使政府颁布历史上第一个关于工人工作时长政令的乱党,在政府持续打压了一年多后,仍然顽强生存着,并且更名为‘平等会’,在万国博览会举行之际,声势愈演愈烈,用两件事逐渐打响了名声。

    第一件。

    一本叫《平等论》的书被疯传。

    布列西政府的安全部门四处搜罗,没收的书堆成了山,同时也捣毁查封多处秘密印刷《平等论》的小型工厂,但这并没有有效地压制住书中思想的传播。

    有书的人私下互相传阅,没有书的人分享自己所见所闻,一股看不见的浪潮开始席卷莱泽因。

    第二件。

    近半个月来,政府与平等会在莱泽因多地爆发了不低于二十次的小规模枪战。这些遭遇猛烈抵抗的清剿行动非但没有对平等会造成根本上的伤害,还使得莱泽因人心惶惶风声鹤唳。

    而令政府真正感到畏惧的还是他们根本看不清平等会的全貌,隐匿在暗处的平等会好似无处不在,无法被彻底铲除干净,甚至在打击中变得越来越强大。

    于是,短时间内根本无法解决问题,正竭力控制舆论封锁负面消息的布列西政府经过慎重的考虑,决定在各国代表团陆续抵达的前一天,即九月二十二日,与平等会进行一次谈话。

    这一天的下午,晴朗了许久的莱泽因突然下起了大雨。

    一辆黑色的汽车行驶在寂寥冷清的路上,向政府大楼的方向开去。

    “你现在还有最后一次离开的机会。”车中副驾驶座的伯因道,“我一个人也可以和他们周旋,你还年轻,还有你的父母。”

    “我已经决定了,伯因先生。”丹尼尔开着车,棱角分明的脸庞写满了坚定。

    “好,那到时候按我命令行事,不能出任何乱子。”伯因瞥向窗外,密集的雨幕让他看不清莱泽因的繁华,“这是决定平等会能不能走向最终胜利最重要的节点。”

    丹尼尔难掩兴奋,死亡在他的理想、信仰之前太过微不足道,他低喝道:“我们终将胜利!”

    不久之后,车子抵达布列西政府大楼前。

    布列西政府大楼前戒备森严,布下了极其严密的保护,孤零零的一辆车和穿着雨衣密密麻麻拱卫在大楼前的士兵形成鲜明对比。

    丹尼尔先行下车,撑起雨伞接伯因下来。

    伯因看向肃穆的政府大楼、前方难以计数的持枪士兵,一手拍在了丹尼尔的肩上:“怕么?”

    “不怕。”丹尼尔冷视着士兵们答道。

    伯因扬起嘴角,推着丹尼尔的后背,迈开腿,视死如归地一同朝政府大楼走去。

    ——

    九月二十三日

    布列西共和国、欧拉尔海湾、戴曼斯监狱

    清晨,哨声响起,唤醒了一众囚犯。

    “克里斯。”基汀叫道。

    “……嗯。”维拉克发出微弱的声音回应着。

    “还能动吗?”

    维拉克叹息着:“动不了。”

    基汀看向监室门口,焦急担忧道:“还能坚持下去吗?”

    经过一夜的冷静,维拉克的情绪已经稳定许多,但他还是面如死灰:“我感觉不行了,已经不再是意志力不意志力的问题,我能感受到现在身体有多么的脆弱……”

    基汀完全理解维拉克昨晚的崩溃。

    真正濒死的感觉,再加上近十天惨绝人寰的折磨,让一个人心生绝望太正常不过。

    让他松口气的是维拉克现在恢复了平静,尽管依然悲观:“想想外面的平等会,你无论如何都要再坚持下去。”

    “做起来实在是太难了……”维拉克茫然地看着天花板,“我都、我都不知道前几天是怎么撑下来的,就想着坚持一天,再坚持一天,每天心里这么默念着走到了现在。”

    “你还记得你之前说过的话吗?还有你第一天进这所监室,晚上写的那些东西。”基汀需要重新为维拉克构建活下去的信心,“你现在已经失去了身体的强大,难道还要放弃活下去的欲望吗?”

    “基汀先生。”维拉克转过脑袋看向基汀,“这些话,我对自己已经说了一万次。”

    基汀语塞。

    这些话确实意义不大了。

    动动嘴皮子当然容易,可维拉克已经遭受了十天的折磨,且每天都要从早上被拷打到中午,不论是每日的时长还是最终的天数,都是这所监狱不曾有过的。

    这个年轻人已经用意志力把生命力拓展到了极限。

    这时候谁又有资格继续对他说这些精神鼓舞?他能做到这个地步,他自己一定已经鼓舞了自己无数次。

    “我尽力吧。”

    就在基汀不知该如何有效劝导维拉克时,维拉克主动说了起来。

    “我还是想活下来,所以会尽可能撑住的。”维拉克忍不住叹息,“只是这次真的……”

    “我会等你的好消息。”基汀道。

    维拉克轻笑一声没再说话。

    基汀若是真的不忍看到他死,完全可以把黄金的下落说出来,他们两人就都可以重获自由。不过他也没权利没资格要求基汀这么做,而且确实如基汀所说,说出黄金的下落容易,他们安然离开比想象中还要难得多。

    不久后,狱警送来早餐。

    维拉克听基汀说了昨晚自己昏睡的时候,是这位狱警给自己喂了点饭。要是不喂那点饭,昨天中午也没进食的自己恐怕熬不过晚上,就算熬过去今天也绝对顶不住莱克特任何的折磨。

    “谢谢……”维拉克道谢。

    “没什么。”狱警将饭盒分别分发给了维拉克、基汀,“现在外面人多眼杂,我也无能为力,你们抓紧吃吧。”

    “好。”维拉克其实无心吃早饭,可见这位帮了自己许多的狱警依然热心,他不想辜负好意,只得拼命努力地坐了起来。

    基汀没动饭,俯下身将饭盒放在地上,然后推到了维拉克的跟前:“多吃点。”

    “您吃吧……”维拉克推了回去,“我现在根本吃不了这么多。”

    “那你抓紧吃。”基汀捡起饭盒叮嘱道。

    “嗯。”维拉克打开饭盒吃起了饭。

    十分钟之后,狱警前来收饭盒。

    通常狱警收完饭盒,负责审讯室那边的人就会过来把维拉克带走。因此见收饭盒的来了,维拉克心里一紧。

    狱警看到维拉克凝重的神情,朝后看了一眼走廊,其他监室的犯人已经走光,负责带维拉克去审讯室的人还没来,他点起一支烟,也没问维拉克抽不抽,直接塞进了他的嘴里。

    “嘶……呼……”维拉克先是愣住,而后贪婪地吸了一口,吐出一口烟雾。

    因为克里斯并不抽烟,所以为了伪装好角色他早就把烟戒掉了,前段时间在托马斯家族府邸里抽的时候他甚至都觉得烟呛嗓子。

    可在他自认为临死前吸这口烟时,那种舒适感似乎被唤醒了,烟草仿佛麻痹了他的疼痛,让他的精神、肉体都得到片刻的舒缓。

    “呼……”维拉克又深吸了一口,缓缓吐了出去。

    “好受点了吗?”狱警问。

    “嗯,谢谢。”维拉克点点头。

    “你小子命挺硬的,能在副监狱长手下撑这么多天。”狱警感叹道。

    “我——”

    维拉克刚想说恐怕撑不过今天,狱警拍了拍他的肩膀,打断了他。

    “晚上见。”

    望着狱警离去的身影,维拉克无奈地苦笑着。

    “你大概不知道,现在外面那些犯人天天都在讨论你,他们从讨论你什么时候会死,又讨论到你到底是不是人……”基汀见维拉克笑了,当即说道,“现在大家都觉得你一定会活下去,没有为什么。”

    “我知道他们在讨论我。在我清醒,他们又恰好可以走动时候,只要一经过我们监室就像看稀奇的动物一样看着我。”维拉克知道这些,“还是那句话,基汀先生,我尽力。”

    “只要你真正尽力,我相信我们还会见面的。”

    基汀话音刚落,两名狱警打开监室的门,抬着担架走了进来。

    “抬也要把我抬过去是吗……”维拉克苦笑。

    前几日他能走动的时候被押着走,走动不了的时候被拖着走,现在干脆直接换成抬着走了,莱克特那个疯子真的是要把他赶尽杀绝。

    狱警没有说话,将维拉克放在担架上之后抬离。

    ——

    戴曼斯监狱、监狱长办公室

    “咚咚咚。”

    “进来。”

    莱克特推开门散漫地走到正在处理文件的监狱长谢里夫·阿德尔跟前:“阿德尔叔叔。”

    阿德尔坐在办公桌前合住了文件:“听说你最近在拷打一个叫托马斯·克里斯的犯人?”

    “是的,叔叔。”莱克特双手担在背后,坦然承认,“今天也是要去的,但是突然听您找我有事,就先来找您了。”

    “我已经安排人送他去医务室进行治疗,你以后不要动他了。”阿德尔吩咐道。

    还打算今天结束游戏的莱克特眯起了眼睛:“为什么?他的背景很强?那个乱党不是快要被灭掉了吗?”

    “事实更加棘手。”阿德尔解释道,“莱泽因那边局势很复杂,政府一时半会儿无法剿灭乱党,所以只能在参加万国博览会的各国代表团到来之前和乱党达成和谈。”

    “和谈?”莱克特歪着脑袋,“开什么玩笑?”

    在莱克特的眼里,平等会就是一个登不上台面的小乱党,甚至不配让他记得名字。这样一个乱党居然可以逼迫政府和他们达成和谈,这简直是在打他们所有人的脸。

    “只是暂时的。”阿德尔对政府的这个做法也感到很不满意,脸色并不好看,“毕竟万国博览会马上就要开幕,如果莱泽因始终不稳定,一旦出现意外,没有人能担得起那个责任。那个叫克里斯的是平等会的上任头目,我们需要保证他还或者,说不准有用。”

    莱克特怒极反笑:“我都玩到最后一步了,让我住手?”

    “这个人和你之前杀掉的都不一样。”阿德尔知道莱克特向来天不怕地不怕,因此特意说明维拉克的重要程度,“他所能发挥的作用远比你想象得大,要是你现在把他弄死,激怒了乱党,也使得我们没有了足够的筹码,到时候别说是你,就算是你父亲也自身难保。”

    听到连自己父亲也无法掌握局面,莱克特眼里这才闪过忌惮,他走到办公桌前自顾自地给自己倒了杯水:“安全部那个情报组织的负责人叫什么来着?洛克施瑞福?不是信誓旦旦地说能在半个月之内解决问题吗?可真是废物,连个乱党都处理不好,得让整个政府拉下脸面。”

    “别操心他们的事了,你父亲让我叮嘱你收敛一点,过段时间就把你调回莱泽因。”阿德尔没有理会莱克特的不礼貌,点起了根雪茄。

    “为什么要回去?这里才是我该待的地方。”莱克特将一杯水饮尽,胡乱地用衣袖擦了擦嘴,一屁股坐在了办公桌上俯视阿德尔,“要么换我来当监狱长吧,你回莱泽因。”

    阿德尔冷漠的脸上浮现出笑容:“你可以找你父亲谈这件事。”

    “你怎么看着不太乐意呢?从来没人关注过这个负责收容垃圾的地方,也没人知道有你这么一号人物存在。现在可是你晋升的最好机会,好好把握吧,阿德尔叔叔。”莱克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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