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时节,西州犹自绿意盎然,可关中却已冰天雪地,刚下一场鹅毛大雪的大兴城,天地之间白茫茫一片。

    万春殿里,杨坚大马金刀的端坐于上,正捧着一本厚厚的奏章,正看得入神,只是两条花白的浓眉不时蹙起,显示他此时的心情并不平静。

    监国太子杨广正襟危坐,全神凝思;形销骨立的尚书左仆射默不作声、捻须不语;白白胖胖的尚书右仆射苏威,目光盯着万春殿房梁,似乎在研究上面有没有浮尘颇有兴趣。

    门下省纳言杨达、吏部尚书牛弘、刑部尚书李圆通、民部尚书韦冲、大理寺卿薛胄、内史侍郎薛道衡拈着白瓷茶杯,轻轻的呷着泛着清香的黄澄澄茶汤。

    唯有兵部检校尚书萧玚、兵部侍郎段文振在下首,关注着杨坚的表情变化。

    窗外寒风瑟瑟、雪花纷飞;壁炉燃烧着雄雄炭火的大殿之内温暖如春、静谧沉寂。

    良久,杨坚放下手里奏章,长长的吁了一口气,他环顾左右,指着案头上的几份奏疏,沉声说道:“这都是与凉州有关的奏疏,主题繁多、内容复杂,不宜一概而论的泛泛而谈,我们一份份的解决。现在先说说弹劾洮州刺史、行军总管张峻一事,诸位如何看?”

    话音刚落,萧玚已然接口道:“张峻身为刺史,却监守自盗,先将官仓二十五万石储粮卖给敌国吐谷浑,在任职期间,每年春秋以低价从渭州、兰州民间购粮,再从洮州贩卖给紧缺粮食的吐谷浑,获得高出正常价格的数倍暴利,这等通敌卖国的行径罪不可恕,此其罪一也;张峻身为洮州行军总管,却纵容三千名嫡系之军掳掠党项羌,他们勒索抢夺、无恶不作,致军纪废驰、洮州大乱,此其罪二也!两罪名证据确凿、影响极为恶劣,臣以为当交由大理寺审理,以正视听。”

    随着大隋王朝和吐谷浑军备竞赛的展开,朝廷关闭了通往吐谷浑的一切通道,不允许一两铁、一尺布、一两铁、一颗米进入吐谷浑。

    与此同时,凉州总管府六部也展开了轰轰烈烈的行动,他们一方面没日没夜的在庭州、河湟地区安置百姓,均田到户、以工代赈,又积极响应朝廷政策,清查土地兼并案、整顿吏治。另一方面,凉州军方以兵曹为主,盘点各州军粮,这一盘点便扭出了洮州刺史、行军总管张峻这头大老虎。

    张峻因为地理原因多与吐谷浑有生意往来,他利用职权之便,多年来一直把洮州官仓、军仓之储粮倒卖给了吐谷浑,以国家之粮获得私利。

    其实以前若是倒卖给吐谷浑也算多大的事儿,毕竟这么干的人多了去,不过就是趁着粮价高的时候倒腾出去,到了收成时节,粮价会因为新粮上市大跌,这时候再如数购回补充,从中赚取差价。而朝廷对这种事,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对方将储粮如数补回,朝廷不仅没有损失,反而因为这些不法之徒,使储粮得以翻新。

    但是张峻却没有及时补上,在关键时刻被逮了一个正着,他也知道军事对峙,少不了军粮,为了尽快补足这个巨大窟窿,动用了一切手段来收粮,弄得洮州怨声载道、鸡飞狗跳,罪上加罪。

    “父亲!”杨广向杨坚躬身一礼,沉声道:“张峻之罪在于起藐视法制,他贪赃枉法、胡作非为,损害了大隋官员、将军在民间的形象,其罪,不可恕。可是在坐每的一人,其实都知道天下官仓、义仓都存在严重的倒卖情况,固然他们于事后补上新粮,但是朝廷对于他们的犯罪事实,却采取了放任自流的态度,这种默许、纵容的态度,也使更多官员倒卖粮食,故而朝廷也有责任。”

    说到这里,杨广看了杨坚一眼,又继续说道:“律法相当于一个人、一名官员的道德底线、道德防线,它的存在可以让人们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好的律法、公正的司法官员,可以让恶人变成好人。但是在倒卖粮食这起恶劣事件之上,朝廷和律法、司法官员都向地方官员妥协了,从而使这条道德防线开了一个口子。当朝廷因为见到这种行为能够使官仓之粮永远是新粮,向第一个人妥协之时,周边的人都误以为只要及时补上新粮,就不是犯罪,于是也开始倒卖了;久而久之,会使律法成为一纸空文。而面对这样律法,就算是清官良吏,看到周围的人犯罪却不受律法严惩时,自然而然也会一步步走向罪恶深渊。”

    “而张峻卖空洮州官粮、军粮,也是因为我大隋处于主动一方,若咄咄逼人的是吐谷浑,而我军将士却无粮可食,后果可想而知。”

    万春殿再次沉寂下来,只有杨坚闭目凝思时,下意识的将手指在书案的桌面上轻敲声音传出,过了一会儿,他向杨素问道:“左仆射以为太子之言如何?”

    “回圣人!”杨素行了一礼,缓缓的说道:“张峻虽然立过大功,可功是功、过是过,他倒卖官粮、军粮之举影响恶劣,臣赞同太子的意见,应由由大理专卖店审问,按律法严办,不过因为他以前的战功,便忽视其过。至于普遍存在的倒卖储粮之事,涉及到地方、地方官员极多,而此时的地方官本就天因为土地兼并之事形同惊弓之鸟,若是又查储粮,恐怕有人会铤而走险,导致一些地方大乱,臣以为给他们一次赎罪机会。”

    杨坚皱眉问道:“怎么给机会?”

    杨素迅速作答:“朝廷借张峻之案,放出彻查天下储粮的风声,等明年春粮上市再去查。若数目对得上,且粮食年份与储存时间完全吻合,加以褒奖;年份不合者虽不作出严惩,却要加以训斥,有升迁机会时,不考虑这一类人;而遇到数目不足者,自然是依法严惩,这样赏罚分明、三管齐下,定能达到以正视听、杀鸡儆猴的作用。”

    “那就这么安排吧!”沉吟一下,杨坚又问道:“洮州处于战略要冲,关系到大隋与吐谷浑的军备竞赛之大计的同时,还有安置移民、开垦良田、以工代赈等等事情要做,如今之洮州上到刺史、行军总管,下到吏胥都要受到严惩,诸位可以合适人选推荐?”

    苏威建议道:“圣人,微臣十分欣赏卫王提出的军备竞赛之策,这个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战术,可以不费一兵一卒弄垮吐谷浑,确实是十分高明!但正因为这个天才般的构想不仅事关当下时局,也能为其他地方、其他时间提供借鉴的经验,是以微臣认为应当派遣一个老成持重者,前往主持洮州任职,更能稳妥一些。”

    杨坚沉吟不语。

    军备竞赛这个无耻的阳谋是杨集提出来,期间的关键窍要之处没有太多史书可鉴,只有他自己明白个中玄机,甚至什么时候打、怎么打,也由他一言下定论,这种十分灵活自由的风格,向来是“老成持重者”所不喜之处。而洮州这个相当关键的环节,若是派去的人处处与他唱反调,是否能达到最理想的效果呢?

    杨坚目光看向杨广和杨素,问道:“太子、左仆射意下如何?”

    “正如父亲方才所言!当下的洮州显得尤为重要,但除了父亲所说诸多事项之外,还有反反复复的党项羌要安抚、监督,我以为单凭一人之力,根本无法兼顾纷纷扰扰的军、政、吏、民等事。”

    杨广的心思与杨坚一致,他是全力支持军备竞赛的人,也怕有人坏了事,于是建议道:“最好的办法还是军政分离。派老成持重者担任洮州刺史、长史等职我没意见,但是需要另外派一名锐意进取的大将去担任州司马、行军总管之职。这样军政并行不悖、互不干扰,也影响不到军备竞赛。”

    “臣复议!”

    “臣复议!”

    “……”

    杨素、萧玚、段文振这个三代表大隋军方的人纷纷表态,支持杨广这个建议。

    杨坚略做沉思,便说道:“既如此,便令房恭懿为洮州刺史。”

    “圣人英明。”房恭懿字慎言,河南洛阳人。父亲房谟是北齐的吏部尚书。个性沉深,有局量,达于从政。开皇年间得到时为吏部尚书的苏威推举为新丰县令,政绩为三辅之最,杨坚赏赐了四百匹绢帛,房恭懿把所得的赏赐都分给贫困的人。不久,又赏赐了三百石米,恭懿再次用它来赈济穷人,自己甘守贫困。杨坚每月初一,召集雍州所属县令入宫问政,每次见到房恭懿时,都向他征询治理百姓的方略。

    后来苏威又一次举荐,他被破格提拔为泽州司马,有卓越的政绩,又被赏赐百匹绢帛、一匹宝马。然而正当他冉冉上升之际,卷入了苏威和何妥之争。何妥说房恭懿是尉迟迥的余党,不该在朝为官,而苏威和卢恺二人相互勾结、故意隐瞒这一点。

    房恭懿于是成了苏、何之争的牺牲品。

    但是谁都知道他是冤枉的,如今见到杨坚又起用这名惨遭罢免多年的良吏,尽皆大表支持。

    “至于洮州行军总管?”杨坚皱眉想了一会儿,笑着说道:“令独孤盛担任,这是卫王的亲舅,想必是支持他外甥的政策的。”

    众人皆以为善。

    皇帝定了调子,自然没人反驳。

    众人虽然都是朝中大臣,但在订制制法方面也只有建议权而已,如何处置还是在于杨坚乾纲独断。

    解决完张峻带来的一系列问题,杨坚拿起了另外一本奏疏观看,神色也变得愉悦了起来,扬着手中的奏疏,笑着说道:“若是只看这本奏疏,卫王这小子有宰相之才。”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

    一直以来,杨坚虽然愿意重用年轻臣子,但是他始终秉持谨慎态度,在重用的同时亦不断敲打,唯恐年轻臣子太过顺风顺水,养成骄狂之心。便是在皇族这方面的任命之上,也会安排老诚稳定臣子去当佐官。

    在大家心目中,杨集固然在军事上取得令人惊艳之功,可那也不过是能征善战的马上将军而已,这样的人在大隋王朝多的是,这类人之中,大多数人都是好玩好动不好学的人,对于政务向来不太上心,让他们听政治无疑是对牛弹琴;而治国比起治军,复杂了无数倍,也困难无数倍。

    大隋王朝之中,虽然名将、名臣辈出,但上马治军、下马治国的宰辅之才却也极为稀少,善于用人的杨坚如此称赞一个未及弱冠少年,简直是前所未有、闻所未闻!

    众人顿时都把目光盯在杨坚手里的这本奏疏,除了死要钱之外,难道还有别的内容?

    也不怪大家这么想。

    这些大人物在这些日子,烦透了入京述职的凉州朝集使团,别人恨不得把自己管辖的州吹嘘得花团锦簇,彰显自己之功,然而以虞世南为首的凉州使团恰恰相反,一个二个都把凉州各州说得十分贫穷落后,尽情的渲染出一副凄惨的画面,给人的感觉就是凉州不是人呆的地方。

    然后,话锋一转。

    请朝廷减免税赋、请朝廷援助钱粮、请朝廷加派武器装备……更过分的是连铁钎、铁铲、铁锤、镰刀、犁头、耙钉、柴刀、菜刀都要。

    但是朝廷还真没办法拒绝这帮“穷鬼”,只因凉州刚刚接纳二十多万户移民,这些人短时间内是没有产出的,一切都要官府供给,就算是用以工代赈的办法来修直道、筑城池、开荒田…从而节省了人力开支,但是近百万人每天的消耗,也是一个惊人的数目,你不给凉州钱粮,难道让这些人饿得造反不成?

    肯定不成啊。

    怎么办?

    给钱粮呗!

    满意了基本的生活物资,接下来就是工具,既然是以工代赈,那么官府就得提供工具给他们,如果没有工具,怎么做工?

    这个要求也合理,可是朝廷又没有工具、农具,那只能出钱,让凉州自己买,这又是一大笔钱。

    折腾完这些,又开始要武器装备和军粮了,毕竟凉州只有十一个州,其中有八个就与异族接壤,没有好的武器怎么打仗?

    好不容易将虞世南代表的凉州总管府打发走了,各个州的朝集使又来了。

    “父亲,年青人做事虽然要予以鼓励,以培养其信心,却也不能给予太多赞誉,免得他们浮夸骄傲!”杨广心说:金刚奴和关陇三大派结了解不开的死结,本来就惹人妒恨,您越夸奖就越有人嫉恨。

    杨坚愣了一下,也明白了杨广的弦外之音,暗道自己确实得意忘形了,自己这么一夸,岂不是把咱家金刚奴放在火上烤?

    简直是相当于捧杀啊

    唉,都怪那小子太争气了。

    他轻咳一声,将手中奏疏递给了杨素:“大家传阅一下,看看咱们这位喜欢惹事生非的卫王,又给大隋想出了什么馊主意。”

    “……”杨广闻言苦笑,您这么假,还不如不说呢。

    杨素上前,从杨坚手中接过奏疏细细看了起来。看完之后,将奏疏传过了苏威,自己细细思索奏疏上的内容。

    万春殿内再次陷入寂静。

    苏威看完,又将奏章递给杨达……

    等到大家一一看完,回过神来的杨素轻轻一叹,不胜唏嘘的说道:“以前总认为年青人见识短、性子急,遇事不能冷静考虑全局,最终还需要我们这些老骨头把稳船舵,使其少走一些弯路、少犯一些错误。现在看了卫王这份奏章,才知道老夫真的老了,如此奇思妙想,足以令大隋四境安稳、国强民富,减少许多兵灾之祸!”

    大理寺卿薛胄心里吃了一惊,十分诧异的看了杨素一眼,他承认杨集对付西域各国、薛延陀、契苾部、大湖区各部等异族的办法十分高明,可怎地就能让心高气傲的杨素说出这番话?

    这可是天大的赞誉啊!

    但是当他略一深思,不禁悚然动容!

    杨集自军备竞赛之后,又在这份奏疏之上提出了经济战的概念,一方面把大隋的产品往西域倾销,以西域的钱来养活大隋王朝的工匠、手艺人;另一方面又鼓励商人进入西域,大量收购西域玉石、葡萄酒、皮毛等特产。

    最终的目的让西域对大隋产生依赖,离不开大隋。

    虽然不知杨集要如何去具体操作,但这件事若是做成了,便可以掐死西域各国的命脉,将其控制在手!

    这种杀人于无形的战术,对四周异族都适用。

    次策能成,大隋不出三十年便能不费一兵一卒的把四围异族吃得死死的!

    此之以外,还建议大隋王朝把淘汰下来的武器卖给异族,理由很简单、却很有道理、有说服力。

    杨集认为突厥等异族如果无法从境外得到武器,那他们自己会想办法发展采矿业、冶炼业,那里反而使其更加强大,要是大隋给他们开个口子,让他们有了获取武器的途径,反而可以绝了他们自立之心,始终对大隋怀有依赖之心。

    这种奇思妙想,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真不知他是怎么想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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