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兴县的监狱有黑牢、有明牢两种,前者修在阴暗潮湿的地下,环境异常恶劣,一般用来关押死囚和重犯,以防越狱、劫狱等事的发生;后者则在地面之上,用来关押犯罪比较轻的人,或者临时关押嫌疑犯。
但是闹出人命案的双方来头太大,所以连明牢都不能关,他们分别被‘关’在两座大跨院之内,只要别出大院大门,衙役们都不会干涉。
杨集等人所在跨院风景秀丽、环境幽雅,亭台楼阁遍布;还有面占地约有两亩的人工湖,四周的成荫绿树、丛丛修竹、红梅朵朵。而湖中岛屿修了一座八角回风厅,一串串随风作响铃铛之声,在冰雪世界中格外清脆悦耳。
所以当萧颖看到杨集时,整个人都懵的。
她关心情切,担心丈夫遭到传说中的严刑拷打、酷刑逼供,所以离开皇宫以后,便怒气冲天、心急如焚的跑来县衙探监,不想到与宇文家家奴撞了正着,索性恶向胆边生的兴风作浪,以“欺负皇族女人的莫须有”罪名,将包括宇文述谋主在内的一干宇文家家奴毒打了一顿。
她在见到杨集之前,把不好的全都想到了,唯独没有想到丈夫非但没有枷锁加身,反而生活在园林一般的“监狱”之中,更让人无语的是,他竟然在几株俏然绽放的梅花树下,悠哉悠哉的温酒喝。
这一幕,给萧颖造成了不小的冲击。
丈夫给她感觉不是坐牢,而是在自家后花园里和三朋四友饮酒赏雪、吟风弄月。
杨集听到说话的声音,见是萧颖在窦庆的指引下,带着大帮人马涌来,他起身迎上,好奇的问道:“娘子怎么来了?”
“探监啊!”萧颖生平首次探监,本想问一句‘你没事吧?’可是见到他幅模样,这句话却是怎么也问不出口了。
虽说杨集的锦袍被划了一道触目惊心的口子,但是萧颖心中并不担心,一是听柳如眉说过了,二是她知道丈夫身穿箭力强劲的连弩、五石弓都射不透的‘避弩衣’,一般战士的刀剑根本砍不破,所以她放心得很。
只不过丈夫的询问,多少令她有一点委屈。毕竟她在外面担心了个半死,还气冲冲打了一堆人,可杀了人的杨集倒好,竟然在‘监牢’里放心大胆的喝酒。
一点不知道她有多担心。
杨集笑着说道:“这里其实是我的别苑,我都住习惯了。只是让娘子担心,实在过意不去!”
萧颖愣愣的看着杨集,不可思议的问道:“郎君当这、当这牢房是别苑?”
“往事不堪回首。”杨集尴尬一笑,他扮演纨绔之王时期,向来是大兴、长安两县县衙的常客;甚至有的时候,两县‘监牢’是他躲避老娘和伯母的避难所,每当两头母老虎发脾气之时,便跑到外面惹事生非、胡作非为,让衙役将他抓来坐牢,而一坐就赖着不走了。
当然,杨集也不是白吃白喝,县衙有时遇到棘手案子、或是镇压不住的人时,他也会出来帮忙破案、帮助镇压。所以以前的官员和衙役,蛮欢迎这位大爷前来光顾的。
萧颖想到了丈夫以前的行为,不禁抿嘴一笑,可她随即又忐忑的低下头,小声道:“郎君,我今天闯了大祸。”
窦庆猛然想起,杨家媳妇除了彪悍这个优良传统以外,还会找靠山告状。
可是有此意识的他,心中却开始苦涩了起来,本来就不可开交了,要是杨集知道萧颖在大兴县衙被宇文家家奴‘欺负’,那还得了啊?
“没事的!”杨集笑着安慰萧颖:“凡事都讲一个理字,只要道理在咱们在这边,哪怕你县衙烧了,表兄也不会为难你。”
杨集拍拍窦庆的肩膀,笑道:“表兄,你说是吧?”
窦庆脸上苦得快拧出水来,这让他怎么说。
“你闯了什么祸?”杨集又向萧颖问道。
萧颖遂将打人之事详细告之,就连遇到南阳公主之事也说了,不过这里有大把外人在,也不好说争执的过程,只是含糊的说圣人将要秉公执法。
杨集听得一言不发。
打人的事,他没有放在心上。只要萧颖牢牢抓住“皇家女人受人欺负”,道理就在她这边;而被打的,左右不过是一些家奴罢了,与宇文述本人关系不大,顶多是令他威风受损,他为了给皇族一个交待,杀几个家奴来表明态度都有可能。所以这个哑巴亏,他吃定了。
关键是代表自己的萧颖、代表宇文家的南阳公主在皇宫交锋,表面上是打了一个平手,可在案情‘明朗’、宇文智及是人渣的前提下,帝后表示的‘秉公执法’就有点耐人寻味了。或许他们本心也是想通过法律途径来惩办宇文智及,故而以此来打发萧颖、南阳公主,要是他们本来就想‘秉公执法’,那就值得重视了。
旁边的窦庆见到杨集一脸冷漠,以为他要博美人一笑,打算出去屠宰那帮禽兽,连忙提醒道:“王妃这里已经大占上风了,你可休要再去生事。那宇文述位高权重,他的势力遍布朝堂内外,你要是与他硬碰硬,得不偿失。”
他小心翼翼的看了杨集一眼,继续说道:“关键是,综合一切证据来看,这起人命案的起因是你抢了宇文智及的贵重之物,可你不仅宰了一个恶奴,还把宇文智及弄瞎弄哑、弄成人不人鬼不鬼的。宇文述又岂能善罢甘休?”
虽然杨集和宇文述在关陇门阀眼中,都是一个鸟样,可杨集毕竟是窦庆的老表,在利益上、感情上,他都没理由去帮那个更加可恶的宇文述。
“就算他想善罢甘休!我也不答应!”杨集笑着向窦庆说道:“表兄是不是想知道我抢了什么玩意?”
“正是!”窦庆也不否认。
“到那边坐下再说。”杨集像个主人一般,领着萧颖、柳如眉在梅树下落座,同时邀请窦庆入席。
杨集为窦庆斟了一杯温好的江南黄酒,对他说道:“我抢到的东西,是宇文述的大罪证,说算扳不倒他,也能他让夹起尾巴做人。”
窦庆心说一声果然,说道:“其实这也是我和屈突盖之所料,否则的话,宇文智及也不至于向你这个卫王拔剑了。”
杨集饮了一口酒,又说道:“不是做兄弟不提醒你,你最好不要多问此事、也不要贸然参与进来,对你没半点好处。”
窦庆苦笑道:“你觉得可能吗?”
“怎么不可能?”杨集淡淡的说道:“我本来还嫌事情闹得不够大,不到当朝会审的级别,正好王妃又闯了一出,想必火候是够了。只要上升到三堂会审、当朝公审的地步,你把人证供词往上一交,就能置身事外了。”
“但愿吧!”窦庆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忽然长叹一声:“金刚奴,愚兄这个京城县令实在是当不下去了,不久前便谋求外放,吏部应该把我安置到凉州那边。”
窦庆是窦荣定和万安公主的次子、窦抗的弟弟,初封永富郡公,由于窦抗受杨谅拖累,事后被除名为民,陈国公的爵位由窦庆承袭了。他之所以谋求外放,一方面是品秩堪比上州刺史的京县之首看似风光无限,实则掣肘极多,每天都如履薄冰、战战兢兢。若是他当了鄯善刺史,虽是降职录用,但实权大了很多。
另一方面,他通过平叛后的大清洗、迁都洛阳两事,看出政治风向的大变化;而皇帝将陈国公之爵位给了他,分明就是向他释放出善意,若是他在皇帝和关陇贵族的斗争中,像兄长那样左右逢源,下场恐怕比兄长还惨,而请命去杨集麾下,实则也是向皇帝做出的一种无声回应。
杨集沉吟半晌,试探着问道:“是鄯善吧?”
窦庆愣了一下,紧接着点头道:“正是鄯善刺史,圣人早就准备把鄯善和且末置为两个下州,可因为先帝驾崩、杨谅造反、并州清算均是头等大事,故而拖到了今日。只是你为何一语中的?”
“你虽然声名不彰、能力不显,可是能把大兴县县令当近三年,就是实力的证明。”杨集笑着分析道:“这是因为京城县令是最不好当的官职,最后必定因为各方压力辞职、或是因为擅自向各个权贵妥协而被免职,历届县令短则一个多月,干得最久的也不到一年。但是你却硬生生的干了将近一届,这就说明你具有高明的协调能力。而像鄯善这种种族问题突出的边州,最需要的便是善于协调各方势力的人。”
最重要一点,杨集没有说。那就是杨坚和杨广希望窦氏一分为二、为三,而窦抗、窦庆是有皇族的血统的人,自然也成了最合适的扶持人选,否则窦抗怎么当得上幽州总管?
遗憾的是窦抗在杨广和杨谅之间,没有坚定立场、做出正确的选择,杨广对他失望之余,更不希望自己所扶持的人将是一个白眼狼,所以虽然没有查到通杨谅的实据,但还是把窦抗拿下了,换成老二窦庆。
但是窦庆在窦氏存在感不足、在朝堂威望和地位都不高,要想威胁到窦威,立军功无疑是最好最快的立威方式。至于大隋将要开战的对象是吐谷浑,而隋吐之交的鄯善不仅没有刺史、长史,还是进军吐谷浑腹地的一个重要战场。
这也使鄯善成了安置窦庆的天然之选,只要他日后治理好百废待兴的鄯善,并且在战时干好战区后勤总指挥之职,便有迁入三省六部的政绩和军功。
窦庆提起酒壶为两人满上,放下酒壶以后,这才说道:“鄯善是你的管辖下的边州,愚兄日后若是有什么不周之处,你只管收拾我,甭给我面子。”
“……”萧颖、柳如眉听得一脸无语,你都厚着脸皮预防了,郎君怎么好意思收拾你这个表兄?
“你要是做得好好的,我收拾你做甚?”杨集悠哉悠哉的说道:“但若你两面三刀、左右逢源、贪污受贿,休怪我拿刀子捅你。”
窦庆打了个哆嗦,陪笑道:“哪能呢。”停了一下,不放心的问道:“愚兄要注意哪些?”
“主要是西域战略、胡人汉化这两大重要的难题。”杨集闲着也是闲着,便说道:“现今之世已经非同以往,固步自封只会将自己的眼光局限于大隋,所以我们应当打开国门走向异域,与他国行商贸之事、促进自身发展。另一方面也要了解他国之所长,这样才能使我们大隋‘师夷长技制夷’、永葆强盛之势。而北胡、东高句丽、南方可学的东西少,所以向西发展是重中之重。而西域诸国夹在中间,他们是否稳定、是否向隋,直接关系着我大隋能否顺利向更西之处发展。”
“对于西域诸国,武力征服容易,难就难在治理、难就难在如何让西域诸国在人心上认同大隋,故而,先要以经商的方式,让华美的中原物产迷失各国高层的双眼,使其放松警惕,并且心甘情愿接受汉学、推崇汉学。若是各国高层在其国推广治学,那么其汉化进度远远超过我们强迫推广。更重要的是,现在有西突厥在西域当恶人,他们对西域各国越凶恶,越能反衬出大隋的纯真善良。”
说到这里,杨集便点出了鄯善等边州的价值所在:“与西域诸国接壤的庭州、伊州、西州、鄯善、且末,既是大隋与西域互市、走向西方的桥头堡,也是西域胡人了解大隋的重要窗口,这五州稳定与否、繁营与否,直接影响到胡人对大隋的印象。你到鄯善以后,重点是恢复民生、举办教育,将鄯善的孩子统一招入各个学堂内学汉语、汉学,让这一代人从灵魂深处以隋人自居、以隋人为荣。”
窦庆听到这里,心中也有底了。他长长的吁了一口气,苦笑道:“我明白了,这个鄯善刺史可谓是责任重如泰山,可不是那么好当的呢。”
杨集却是说道:“责任重,回报也大。而且军队不但将反对势力都哄走了,而且还坐镇在当金山口,有这些强军为后盾,足以令你心无旁骛的治理地方,划分县乡里。”
“确实如此。”窦庆默然点头。
大隋向西发展是必然之势,西域不平则凉州不稳,大隋帝国不可能坐视突厥掌握西域这个关键的节点,若是他将百废待兴的鄯善治理得民丰阜盛,便是西域战略大功臣;反之,若他令鄯善民心动荡、仇视大隋、敌视官府,坏了大隋在边民、西域胡人心目中的形象,则是罪加几等。
想了想,又问道:“你现在怎么办?”
“等!”
“不回家?”
“不回了!免得授人以柄。”
杨集不再理会窦庆,对萧颖说道:“娘子,打人之事休要放在心上,这是小事一桩。”
“……”窦庆闻言,心中深感无语,你这不是助长在你媳妇的气焰么?
若是让她变成舅母那样,你小子就等着哭吧。
“我正愁怎么将此信送出去,你来得正是时候。”杨集取出一封早已写好的书信,将它交给了萧颖:“你和如眉现在就回家,然后将此信交给宋正本、郝瑗,让他们代我去乙榜军营见见王世充等犯官,至于做什么、怎么做,信上已经写好了。”
萧颖接过书信,柔声问道:“郎君,让他们今晚就去么?”
“对!”杨集点了点头:“王世充等人是此案的关键人物,越早找到他们越好。”
“妾身明白了!”萧颖乖乖的应了一声,便与柳如眉起身告辞:“事不宜迟,我与妹妹便先行作别。”
见状,这一刻窦庆彻底沉默了。
他总算是明白了一个道理:只要遇到自己心爱的男人,再凶悍的女人,也是冰山变成温柔的泉水。
瞧这高贵冷艳、凶残霸道的萧颖,便是最好的例子。自她见到杨集之后,便低眉顺眼,尽显温柔小女儿姿态,哪有外面的半点冰冷、半点凶悍?
若是让外面人看到,定然会咂舌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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