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宫城大仪殿的职能,如若大兴宫城立政殿一般,皆是皇后专门用来接见朝廷命妇的地方。今天正是杨广小女儿的生日,萧皇后便在文成殿大宴朝廷命妇。
杨广小女儿名叫杨飞鸿,生于仁寿三年,今年虚五岁,杨坚封她为清河郡主,杨广登基后,升为清河公主。小公主的生母并非是萧皇后,而是萧皇后的族妹、萧嫔,其地位相当于媵。
名门望族的婚姻多有政治结盟的意味,除了主嫁之女,还会陪嫁一个或许几个“媵”,媵并非是婢女,而是主嫁之女的堂姐妹、表姐妹。
娶妻,还有小老婆陪嫁,在古代是常态。
这不是女方给男方的福利,而是古代孕妇产子之时,难产概率极高;女方生怕主嫁的“女儿”病死、难产死,于是就多嫁几个过去当替补;万一主嫁“女儿”真的不在了,“替补”可以上位,使双方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关系继续紧密的延续下去。
这个萧嫔倒不是跟着萧皇后一起出嫁的媵,而是萧皇后在开皇十五年她生三子杨铭之时,生了一场大病;人虽保住了,但却也不生了,而生出的儿子杨铭不久后便夭折了。
杨广当上太子后,她鉴于自己不能生,而子嗣单薄的杨广又对陈氏姐妹、王氏警惕有加,便从娘家里找个妹妹当杨广的媵,希望妹妹能够为杨广开花散叶,壮大皇家子嗣。
九月十月日的辰时三刻,萧皇后身穿华丽的皇后服、头戴凤冠,道道璎珞垂下于鬓角、耳畔,一张芙蓉花蕊的脸蛋儿洁白如雪、玫姿艳逸、姝美难言。她在珠翠环绕中笑意嫣然的坐于銮床之上。
下方列坐相陪的是崔君绰女崔氏、萧嫔、陈后主第四女陈娥、陈后主第六女陈婤、王氏。
以上这六名女子,也是杨广的全部“家当”了。
对于这个时代来说,不说那些手握重权的高官了,便是许多无官无职的世家子弟,妻妾也有两位数;然而杨广作为天下之主、天下至尊,竟然只有六个女人,数量可以说是少得可怜、少得寒酸了。更为奇葩的是,杨广当了这么久的皇帝,除了册封萧皇后之外;另外五个女人好像被他遗忘了似的,至今还没有一个比较正式的名分、宫人至今只能以“夫人”名之。
除了她们六人,乐平公主、襄国公主、广平公主、兰陵公主、南阳公主、太子妃、齐王妃也聚在清河公主身边,小声的逗着这个可爱的小寿星。
萧皇后仪态端庄,接受诰命女眷觐见,吩咐女官导引就座。
坐在前方的,无疑是亲王郡王、三师三公、三省六部、诸寺监、大将军、将军的母亲和正妻,此外还有他们侧妃、次妻、媵、嫡女,大家列坐谈笑,气氛惬意而祥和。
随着这群衣着华丽的命妇、官员嫡女依次入殿,大殿内顿时莺莺燕燕、香气缭绕,成了花的海洋,热闹非常。
这时,独孤敏领着萧颖、裴淑英入内,身后还跟抱着孙儿的两个ru母、几名携带礼盒的婢女;柳如眉没来、不是没资格,而是出于安全起见,独孤敏便让她在家里静养了。
低声叙旧、谈笑的命妇忽然停止了议论,纷纷看向独孤敏引领的卫王府女眷、幼儿。致使文成殿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安静。
大家都在同一个圈子里,自都认识彼此;只不过最近京中风头最盛的,恰恰又是卫王府。
自杨集携大功归来,卫王府就事情不断。先是皇帝皇后亲自去王府蹲守孩子临盆,接着是王府一天诞两子;而后,贵妇圈以讹传讹,说皇帝和卫王为了争夺孩子的取名权,竟然在王府打起来了,卫王打不过皇帝,所以两个孩子的名字被皇帝取了;皇帝高兴之下,当场便册封杨集的长子为遂安郡王、次子为武威县公。
皇帝和卫王打架的流言蜚语轰动一时,艳羡不止命妇们以此作为谈资,这一谈就是好久。由此又衍生出杨集过分、杨集身在福中不知福、皇帝仁慈、皇帝威武等等故事。
过了不了多久,皇帝竟又开进士科,正式宣布科举制度为朝廷选拔人才最主要的方法,不管是世家门阀子弟,还是寒门子弟、平民百姓,皆可报名参与科考。日后州长史、县丞专管报名事宜,谁敢将士子拒之门外,以欺君罪论处。
世家门阀、达官贵人、地方大官虽然还有世袭、门荫、举荐等权力,但他们推荐上来的人需要出仕,也得考试;而不是像以前那样直接任命。
寒门庶士受限于家境不好、藏书不多等缘故,胸中学识自然不如底蕴深厚的世家门阀子弟,哪怕是考,他们多数人也不如世家门阀子弟、达官贵人子弟;但是杨广面向全国文人的科举,可以说是给了寒门庶士一个充足机会了,要是放在之前,寒门庶士连条缝隙都没有。
之前活字印刷术的出现、廉价纸书的大量推广,使寒门庶士学习成本大为降低,但入仕之门的严丝合缝、滴水不漏,仍然使寒门庶士向学之心的兴致不高。如今杨广打开了入仕之门,势必带起天下人向学之心,如此久而久之,世家的优势自然渐渐淡化。
可是全民科举的颁布的时间,不早不晚,正好是杨集两个儿子出生不久之后,世家门阀鉴于杨集对他们犯下的累累罪行,理所当然将科举开设之“功”划到杨集头上了。
事实上,这个科举真与杨集无关,而是杨广自己搞出来的,同时也是杨坚定下的大政方针的一种延续。但他们不敢骂杨坚和杨广,便对“上进谗言”、“罪行累累”的杨集进行了轰轰烈烈的口诛笔伐。
而杨集,本着债多不压身、虱子多了不咬人观念,便默默的认领了这项旷古烁今的历史功绩。此外,他还意外的获得了杨广的歉意和感激。毕竟杨广选择在这个时机颁布科举制度,目的就是让杨集来扛,可是杨集非但没有丝毫不满,反而乐在其中;杨广有着这样一个好臣子、好兄弟,又如何不感激?又如何不信重有加?
包括贵妇圈的大隋百姓因为科举的轰动,又热议杨集了很久;直到杨素作古,这才慢慢淡化。可是昨天,杨集又在楚国公府和封德彝争执、起冲突,搞臭了虞世基和封德彝,这又使他成为贵权圈的话题。
名门贵妇,不问性情、品德如何,但她们的才华却是不容置疑的,绝大多数都是丈夫的贤内助,对于杨集的“恶劣”行径知之甚详。
此刻见他的母亲、妻儿到来,尽皆用各异的目光看了过来。
独孤敏久经沙场、彪悍泼辣,就连杨坚、独孤皇后都头疼不止,这点小场面,岂能让她胆怯?而萧颖、裴淑英是名门培养出来的优秀女子,加上又有婆婆在前方扛,也是神色从容、沉稳如山向前行去。
近到萧皇后所在位置,独孤敏带着儿媳、佣人依礼朝萧皇后行礼:“昭王遗霜杨独孤氏暨王府诰命女眷、孙儿、仆妇拜见皇后。”
坐在嫡母侧后方的高灵转动盈盈如秋水的眸子,向独孤敏所领的王府女眷望去,目光直接掠过独孤敏,一下子就跳跃到那两名身穿华服、头戴滴翠风冠的妙龄女子身上。
父亲高颎当凉州大总管府长史期间,她也跟着去张掖住过一段时间,当萧颖去那边的时候,她已经回大兴了,所以两人互不相识。不过在高颎‘背着她’的种种骚操作下,高灵对久闻大名却不见其人的萧颖、裴淑英是各种不满、不服,同时也有了攀比之心。
待看清其丽色,高灵眼眸微凝,明艳动人的俏脸上,现出一抹惊艳的异色。
如果说身着王妃华服的萧颖是一朵雍容华贵牡丹,那么独孤敏后右侧的裴淑英则是一朵清新隽永、白皙俏美的幽谷百合了;一眼看去,便觉得两人有一种淡淡的书香气息扑面而来,光是这番隽永气度和风姿,就不是她所能比拟。
“怪不得阿耶说王妃、侧妃非我能比,果真是国色天香、雍容华贵。此之二人尤且如此,真不知杨集最宠爱、打仗都舍不得离开的柳如眉,美得何等地步。”
柳如眉美是美,实际并不如萧颖和裴淑英,气质更是没法比,加上她是个舞刀弄剑的武人,肤色也不如两人白皙。可是宇文智及在大兴不醉不归楼和杨集打架的时候,竟然当着杨集的面,要把已经是庶妃的柳如眉抢走;不知起因经过的人,便理所当然的认为柳如眉长得美若天仙、世所罕见,若非如此的话,宇文智及哪怕再傻,也不至于去抢皇家女眷。
而且杨集不管去哪里都会带上她,这又让误会进一步深化,久而久之,权贵圈都说柳如眉是个世所罕见、最受杨集宠爱的大美人。
执这种观点的人,非常多;高灵自然不能免俗。
“婶娘快快请起。”萧皇后这时看着独孤敏,笑靥如春花,柔声吩咐:“太子妃,快替本宫搀扶婶娘。”
“是,阿娘!”太子妃杨韦氏应了一声,起身离座,上前扶起独孤敏,细声道:“叔祖母,请起。”继而又将萧颖、裴淑英一一扶起。
这一幕,让殿中诰命夫人差点酸死了:方才也就皇后庶母萧氏、乐平公主到来时,皇后让太子妃搀扶一下。
不过想到杨集地位和功绩,便知道眼前婆媳三人是“母凭子贵、妻以夫荣”,如果他们的儿子立下了不起功绩,想必皇后也让太子妃扶一扶吧?
然而令人沮丧的是,她们的儿子并没有了不起,自然也没有这等殊荣了。
无奈,只好酸溜溜的压下羡慕妒忌,纷纷在心中抱怨起了自家儿子来:
瞧瞧人家独孤敏的儿子、萧颖和裴淑英的丈夫!
再看看你们?
真是丢人现眼!
殿中不乏喜欢攀比的贵妇,她们为了争一争这“殊荣”,暗自动起了严管儿子、从严教育的念头。
“谢皇后、谢太子妃!”独孤敏礼仪周到,可心中却乐开了花,一种扬眉吐气的感觉油然而生。
遥想当年,真是不堪回首啊。
人家炫儿子时,她无言以对,只能逮住儿子打,儿子一边跑一边叫嚣着什么“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
好不容易,儿子终于有出息了,可她准备炫儿子时,人家改成炫儿媳和孙儿去了;对此,她还是无言以对、无话可说。
可如今呢……
哈哈!
还是儿子有先见之明——“三年河东、三年河西,莫欺少……少妇穷。”
心念电转之间,独孤敏不忘正事!等到儿媳平身,三人依次向小寿星奉上自己的贺仪,而柳如眉那一份,也由萧颖代为奉上。
旁边等候的杨韦氏待她们礼毕,微笑着示意:“叔祖母、婶娘,请这边就坐。”
萧皇后等到她们入座,环视满殿诰命夫人、贵女,正要开口说一些吉语,以作开场白。然而就在这时,一名内侍匆匆入内,进入宫中,向门口待命的女官耳语几句。
女官是内宫的高级宫女,有一定的品秩,并且领有俸禄,其职责是管理低级宫女,训练新入宫的宫女,照顾年少的公主、皇子等。
较之前朝内宫杂乱无章的局面,杨坚置六尚、六司、六典掌管内宫事务;杨广又进一步加以规范,使内宫运行体系与尚书省相类似,设六尚二十四司,一尚管四司,每尚置尚宫二人,官阶正五品;每司置司正二人,官阶正六品,其下又有典记、典言、女史等女官。
内宫体制经过杨广如此规范,各级女官各司其职,将内宫打理得井井有条,堪称是集古代女官制度之大成。
萧皇后坐得高、看得远,又见大家纷纷望向那交头接耳的两名“内侍”,不悦的道:“怎么了?”
女官狠狠的剜了一眼那名内侍,无奈的走上前来,向萧皇后行了一礼,面带难色的说道:“禀皇后,群臣在大业殿进表于上,起了争执。”
萧皇后不解的问道:“朔朝不谈国事是惯例,今天怎么就争执起来了呢?”
暗自关注的诰命夫人、贵女闻言,也敛去面上笑意,静听下文。
女官硬着头皮道:“皇后,听说是崔礼部敬献贺表后,指责卫王穷兵黩武、残暴不仁,斥卫王为国之奸佞;许多文官顺势弹劾,请圣人罢免卫王职务、撤凉州边境之军。”
殿中命妇、贵女尽皆讶异。
竟然有人弹劾杨集?
“郎君,他难道出事了?”萧颖和裴淑英本来都在打量着高夫人所在的方位,由于杨集生怕她们上当受骗,便将高颎纠缠不休之事说给大家听,就连高颎嫁女的深意也没有隐瞒,这令婆媳几人对高家上下极为警惕和厌恶。
高颎身为已故的杨勇的岳父,同时又是反对杨广的坚决者。杨广如今却成功上位了,谁也不敢保证他会不会清算高颎;这个时候,高颎却赖上了杨集,这不是把他们全家往火坑里拽吗?面对这种图谋不轨、打算“害人”的人,谁又喜欢得起来?
萧颖和裴淑英作为杨集的老婆,倒是没有反对杨集纳妾,而且高灵就算入了门,也动摇她们和儿子的地位。关键是高颎利用卫王府挡灾的心思太过明显。此时,高夫人和她的儿媳正好坐在她们斜对面的席位上,而她身后那名美丽女子老是朝这边看,所以她们不用猜,就知道这名美少女就是高灵。
她们本来就对高灵没好感,而高灵的举动又很失礼,令她们观感更差了。
姐妹俩正准备交流,忽然听说丈夫遭到诸多大臣弹劾,不由得芳心震颤,不约而同的看向那么女官。
这时的独孤敏喜色尽去,眉梢眼角不禁浮起一层忧色,儿子出仕至今,一直都“穷兵黩武”的,可是从来没有人拿这个来弹劾他,他回京这么久,几乎是百事不管、更没有人弹劾过。今天竟然有人在不谈正事的朔朝上、拿“穷兵黩武”来弹劾他,这就很不寻常了。
思忖片刻,独孤敏心中忽然大悟,低声向坐在两侧的儿媳说道:“崔礼部指的是崔仲方,他带头挑事,极有可能是因为科举!”
“阿娘,郎君没事吧?”萧颖颇为担忧的问道。
“相信你们的丈夫。”独孤敏目光闪了闪,又补充道:“更要相信科举的力量!”
萧颖默默点头,她也知道先帝废黜九品中正、圣人广推科举的举动,其实不仅仅是单纯的担心世家门阀做大、架空大隋王朝。其本质还是九品中正导致世家门阀子弟不愁吃穿、不愁入仕、不愁晋升,很多门阀子弟也因此失去了学习动力。
当九品中正延续至隋,门阀力量衰弱严重、人才的能力更是一代不如一代,门阀力量连支持官府正常运转都有些困难了,更别说是让帝国进一步壮大了。而寒门力量却在不断壮大,出现了许多才华横溢之士,杨坚和杨广不管是出于隋朝的稳定和延续,还是出于现实需要,都要考虑能够作为国家中坚力量寒门士子。
可以说,圣人面向全国的开科取士乃是大势所趋的大手笔!而科举所蕴含唯才是用、能者居上等竞争理念,也将引起世家门阀的危机感,让他们重拾先祖的竞雄之心,从这个角度上说,萧颖觉得科举实际是在延续士族寿命。
然而世家门阀高高在上得太久太久,而且手中又有实力、有权力阻止寒士夺位,岂能善罢甘休?岂能支持不利眼前、影响后代的科举?
圣人在事关大隋传承、事关大隋进一步壮大的科举的问题上,显然是不会妥协的;况且圣人也不是初登大宝、威望不足的秦惠王,自然不用斩“隋朝商殃杨集”定“民心”。只要圣人不妥协,“倡议全民科举”的丈夫自然没事。
萧颖想到这里,慢慢放下心来了。
“派人去大业殿看看,若有什么消息,及时送来。”萧皇后心知殿中命妇、贵女已被朝堂争执勾走了兴致,心思已经不在此处了;若她遮遮掩掩、漠不关心,反倒不美,索性如大家所愿,向那名女官吩咐道。
“遵命!”女官躬身一礼,连忙就吩咐几名男内侍去打听消息。
不出萧皇后所料,文成殿内的命妇、贵女虽然‘旁若无人’的低声说谈,但多少有些心不在此了,都在默默的关注事态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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