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兴向西的新官道,已经延伸到西川、庭州、且末等边郡,而大兴到张掖的距离有两千余里,现在送八百里加急紧急军情的士兵需要走三天;普通人乘坐马车、马匹行走的话,则要花上二十天左右,所以一般人根本不会走这么远。但是随着杨集攻克锡铁山以西的消息传遍天下,张掖杨府就变得门庭若市起来。
先是豆卢宽的娘子和一帮妯娌前来张掖观赏焉支山历史、观赏丹霞地貌的壮美、军马场的壮观,既然张掖城有亲戚,她们自然不会投宿客栈,于是她们借宿杨府,“顺便”祝贺杨集再建奇功。接着是萧颖那些异母姐带队来“游玩”……甚至还有很多八竿子打不着的人都来了。
对于这些人的真实用意,萧颖和裴淑英、柳如眉心知肚明。她们无非就是看到皇帝对杨集几乎言听计从,便打算通过杨集这儿,为亲人谋得一官半职,可是她们焉能胡乱承诺什么?于是姐妹三人干脆像裴淑英当天说的“我傻啊”那样,直接装起了傻子。不管远方来客明示还是暗示,总之就是听不懂、听不出来……只是单纯的尽地主之谊、热情款待远来贵客,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不过今天则是有些不同,因为来客是交州刺史刘方的夫人张氏,张氏和丈夫长期在南方,这一次,她不仅从交州回京探亲,还奉丈夫之命看望“少主和少主的儿子”。
对于张氏婆媳,萧颖姐妹万分欢迎,当婆婆说她们要来,姐妹三人不但着重关注,而且还去焉支山将她们迎入杨府。然而杨玄感之妻郑氏也带着一支队伍混进了张氏婆媳的队伍。这也就罢了,恶心的是虞世基的娘子孙氏、封德彝的娘子杨氏竟然也在。
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萧颖也只好一并迎了来。
她们为了迎接张氏这位令人敬重的老牌卫王氏家眷,事先还将新派卫王系的家眷请了过来,这也使得杨府中殿正堂上莺莺燕燕、济济一堂,热闹非凡。
张氏在洛阳其实见过主母独孤敏了,独孤敏还说路途遥远,劝她不要来张掖,可张氏是个实在人,如果见不着少主和少主的儿子,她始终觉得自己没有完成丈夫的任务。而且杨集曾经写信提醒过刘方,说是林邑国多疾病、多痢疾,让他南征之时,务必多备药物、多带一些医匠,刘方听了杨集的话,在事先做了充分准备,后来果真救了包括刘方在内的整支大军,所以不管于公于私,张氏都要来这一趟。
此外,张氏还从交州带来很多稀奇古怪的种子,据说有一些物种是波斯人通过海上丝绸之路运来的,她也不知有什么用,可丈夫却说杨集让他在交州尽量寻找和收集一些稀奇古怪的物种。
这些物种在交州虽也稀罕,却不是什么珍贵之物,可是从交州运到凉州,其间何止万里之遥?每走一天路,它们的价值就愈发珍贵,而且张氏担心种子“过期”不发芽,故而不敢在路上耽搁过,此时送到目的地,她终是松了一口气。
张氏已经看到杨集有三个儿子,待ru母将三个健壮的孩子抱走,张氏笑着向萧颖说道:“婆母在家中时常提起王妃,我们离京前,她还当面抱怨太妃;说西北寒冷、风雪大,太妃竟尔让几个小孩子照看孩子,实在太粗心大意了。若婆母看到三位小公子这等健壮,想必不会说这等话了。”
萧颖见过刘方的母亲很多次,那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了,闻言便关切的问道:“我已很久没有见着太夫人了,不知太夫人现在如何?身子骨可好?”
提及婆婆,张氏面上笑意敛去一些,叹了一口气道:“婆婆去年冬天生场大病,现在方才好了些。”
萧颖连忙问道:“但不知请了太医否?”
天下最好的医匠都集中在太医署,而刘方受封为宿国公,他的母亲若是生病,刘家是可以请太医看病的。这也是朝廷给予高官的一大福利,毕竟人家的儿子在外面为国效力,朝廷总不能连人家的母亲生病都不管吧?若不然,那些在外为官的人,怎么可能安心?
“请了的!”张氏叹了口气,唏嘘感慨的说道:“太医署的太医说婆母上了岁数,身子骨不如年轻人,耐不了寒,旁的倒是无甚大碍。”
“如此便好!”萧颖微微点头:“听说南方天气暖和,四季如春,若是太夫人身子安好,冬天倒是可以去南方避寒。”
“王妃有所不知,交州这几年的冬天也变得十分奇怪,每天湿冷湿冷的,彻骨的寒。冬天的时候,还下了尺许厚的雪呢!”张氏说到这儿,将话头引到了儿媳这边,说道:“说来,玉儿也是南方人,连她都受不了那天气,婆母在北方其实也一样。”
张氏此行,还奉丈夫之命,让她把儿媳引入年轻的卫王系女眷圈子之中。
刘方虽然远在交州,却也频频从邸报中看到杨集的名字。邸报作为古代官方的“公文”和“报纸”,每当朝廷颁布新政、人事变动,亦是出现什么大事件,都会给各地下发邸报,好让地方官员了解中枢朝堂的政治变动。
有了邸报以及亲人信件在手,刘方对中枢十分了解;通过杨广任命四大亲王为四个监察州州牧的举动,使他意识大隋皇帝对皇族十分信任和重视,尤其是对杨集的信任,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刘方虽然想与杨集好生聚聚,畅述一番,然而一来他身负皇命,无谕不得擅离驻地;二来是卫王系已经成为年轻人的天下,故而让张氏来张掖时,务必将儿媳引来认识王妃,以此加强年轻辈的关系,免得他们刘家被边缘化。
其实这也是人之常情,毕竟表亲如果不勤走动,关系都会淡下去;更何况是‘更新换代’极快的权利、名利场?
刘通仁的妻子名叫袁玉,袁氏身着一身浅黄衣裙,云堆翠髻、容仪秀丽,她娘家是汝南袁氏一脉,即是“四世三公”那个袁氏,此时听到婆婆这么说,便顺势接过话头,向萧颖说道:“家里老祖宗上了年岁,上个月还办了八十大寿,那天老祖宗见着太妃,高兴得像个孩子似的。”
“太夫人真有福气,现在刘家四世同堂,刘老将军不仅孝顺,还凭着个人军功,当上大隋卢国公;通仁将军同样因功成了京兵郎将、获爵越常县公,还有姐姐,又为太夫人添了两个重孙儿……仅是这般一说,就让人好生羡慕。”萧颖自也认得袁玉,她说到这儿,向袁玉说道。
“王妃谬赞了!”袁玉欠了欠身,盈盈一笑:“拙夫常说能有今日,一是托家公庇护,二是大王三番五次带着他立功,他说自己是个较真性子,不太适合呆在京兵大营,还是与凉州这边的将士处得自在、愉快。”
萧颖会心一笑,向她说道:“大王常说昊儿、明儿、昌儿没有什么玩伴,姐姐日后应当带着两位小公子过来走走。”
袁玉心中大喜,然而不待她表示什么,杨玄感的妻子郑氏却已截过话头:“王妃所言极是,俗话说再亲近的亲戚,若不时常走动,关系也会淡去,咱们这些军武世家理当多多走动才是。”
“夫人言之有理。”萧颖脸上不失礼貌的微笑,给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觉。
郑氏是荥阳郑氏嫡女,楚国公和礼部尚书的娘子,在京城贵妇圈子里,始终是高人一等的存在,向来只有他人高攀、仰望她。人站在高处久了,心态就有些下不来了。迎着萧颖、裴淑英、柳如眉“请开始你的表演”一般的目光,郑氏心中生出一股无名业气。好在知道对方比她厉害,而且又有求于人,于是只能强行压下这股火气,不太自然的笑着说道:“王妃,我此番前来,一是看望王妃和小王子,二是有事相求。”
听了郑氏的话,其他人的眉间心上尽是古怪之感:这位夫人,说话的语气、神态,有一种颐指气使的气势,可不像是求人的样子啊?而且现在人数众多,实不该拿这种事儿来说,看来,这位夫人的脑子不太好使。
郑氏以前其实很聪明、脑子也很好使,否则也进不了杨家门了,然而嫁入杨家这种庞然大物以后,不动脑子就有种种好处自己飞入门户之中。
她不动脑子已久,脑子也就变得不太好使了。
“多谢夫人了,但不知您说的事情是何事?”萧颖脸上笑意不减,心中却是一阵无语,她也就客气客气而已,这位国公夫人竟然没有把她自己当成外人了,当真是让人无话可说。
关于两家关系,萧颖早就问过婆婆、问过丈夫了;据说以前淡如止水,直到杨集打了几场胜仗以后,令杨素大为欣赏,但是他觉得杨集还差那么一点火候,便决定把生平作战经验传授给杨集。然而这位军神有这念头的时候,已近作古之年,加上他和杨集天各一方,故而并没有什么像样的交流。不过杨集还是承下这份情义了,当杨家干出一串蠢事之时,曾经在明处暗中都点拨和帮衬过杨家,并在杨广面前以迂回的方式说过情。
杨玄感之所以还能当上礼部尚书、杨文思之所以还能当上民部尚书,杨集暗中是出了力的;然而杨家人不但还是那么蒙昧无知,还有“挟杨素恩以令杨集”的意思,当杨约犯事、惹怒杨广之时,杨玄挺和杨积善又来张掖,企图让杨集求情不说,还对杨约丢失的内史令、议事堂相位抱有幻想。
杨集虽然明确拒绝了,可他实际又好心好意的点拨了一番。如果从功利的角度上说,不管怎么算、怎么说,杨集都不欠杨家人。
然而不久前,男的刚被男的打发走了,这会儿,竟然换个女的来,难道真当她是人傻好骗不成?
郑氏似乎没有意识到大家古怪的目光,她径自说道:“前些时候,我回了一趟娘家,正好碰到侄儿郑善愿夫妇。”
郑氏上个月回娘家,“恰好”遇到郑善愿夫妇两口子吵架,郑善愿的娘子“背着”郑氏骂自己的丈夫没有出息,说他一个大男人呆在家里不做事之类的,郑善愿见到了自己的姑姑,倒是没说什么,可他的娘子却求上了郑氏。
郑氏也不好推辞,答应让杨玄感给侄子谋个差事,然而杨玄感一听是郑善愿,便死活不同意,不仅是杨玄感不答应,连郑氏的姑姑兼婆婆也不同意。
理由是郑善愿当太学博士,因主张“禁书令”,却在朝堂之上辩不过杨集,这也就罢了,关键是猪队友张瑾却出言威胁杨坚,说是“各州各县频频传来小股贼寇作乱消息,如果不禁书,怕是天下大乱”。
这句话,彻底把杨坚惹火了。
杨坚非但罢了张瑾、崔仲方、郑善愿等人的官,还摆出再打一场内战的架势;一下子,谁也不敢再提焚书、禁书之事。后来张瑾、崔仲方又复职了,可是郑善愿作为“禁书令”的倡议人,却被杨坚判了个“三代不许为官”。
对于父亲定下的这个大罪,杨广肯定是不会取消,杨玄感和母亲鉴于杨家处境不太妙,而杨玄感又刚好在倭国使臣一事上,惹火了杨广,又怎么可能继续得罪杨广?
不过老夫人心向娘家成了习惯和自然,觉得郑家儿郎三代都不能为官,着实不好,于是让郑氏到王府活动活动,看杨集能不能说说个情。
听郑氏这么一说,殿中女子更觉得不可思议了:郑氏千里迢迢来张掖,如果是为了杨家事,还好说;可她竟是为了娘家人,这也实在不将杨家当家了!
萧颖倒是知道郑氏姑侄都是这样子,杨素在世时,她们还有顾虑,可杨素不在之后,她们帮起荥阳郑氏来,那就有恃无恐了,而杨玄感之所以里外不是人,就是因为治不了十分过分的母亲和娘子,如此一来,杨家其他支系,对杨玄感自然不满了。
本想不作理会,可这么多人都在看着、等着,萧颖也只好顺势问了句:“夫人,但不知郑家夫妇如何?”
“唉!还不是因为当年禁书令一案么?”郑氏叹了口气,说道:“善愿当初也是为了大隋好,虽然造成了一定的误会,但是崔仲方和威胁先帝的张瑾后来都被启用了,善愿好像是因为开罪大王的缘故,至今尤是不能入仕。”
随着郑氏最后这句话出口,殿中气氛就在这刹那之间,变得紧张了起来。
萧颖心下冷然:这就是你求人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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