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如歌,夜雨似泣,证悟堂内万籁俱寂。

    黑暗中,金城公主的倩影一动不动不知已出神地默立了多少时候,却始终不愿举步离去,只怔怔地凝视着母亲留下的三件遗物。

    一卷经书,一只木鱼,一串念珠。

    她和绝金师太重逢之后,真正相聚的日子屈指可数,老尼姑的性情又甚为古怪,两人之间虽为母女,却似乎总有一层讲不清道不明的隔膜。

    但随着绝金师太的逝去,这层隔膜仿佛奇异地消失不见,她永远不会忘了母亲燃丹焚元决绝地冲向父亲的一刻,她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活下去,为我们报仇!”

    这句话无时无刻不在她心底回响,宛若一条逐之不去的毒蛇日日夜夜噬咬着她。

    那日一同离去的,还有自己的父皇。在其他人的眼里,他是横征暴敛骄奢淫逸的无道昏君,即使千刀万剐死上一百回亦不足惜。

    但在金城公主的心目中,他只是一位父亲,慈爱而不失威严的父亲。

    他会用他的胡子故意来扎自己,逗得儿时她咯咯大笑;他会手把手教自己写字,尽管这样的记忆只有一次。

    他不高兴了,雷霆震怒会吓得人瑟瑟发抖;他开心时,又会抱起自己在原地转圈。

    很长一段时间里,自己每个月也只能看到父皇一两回,以至于令她误以为别家的父亲也是这样。

    后来长大了,她才知道其他的兄弟姐妹甚至一年里都未必能够见上父皇一面,自己已是最幸运的皇女。

    起初金城公主并不明白这是为何,直至她知道了父母间那段尘封十八年的秘密。

    那是她有生以来最快乐的一段岁月,相信将来也不会再有。

    而今,没有了父皇的胡子茬,没有了母亲的诵经声,惟有自己孤孤单单漂泊异乡。

    幸好,还有一个的脸皮比城墙更厚的家伙,赶也赶不走打也打不跑,阴魂不散地死跟着自己,从中原到漠北,从长安到峨嵋。

    然而愈是如此,她的心中就愈是情不自禁地害怕起来,害怕很快连这点仅有的温暖也将失去,永远坠入到无边无际的黑暗深渊中。

    她知道,无论自己多么的害怕,这一天早晚会来,只希望那时他不在自己身旁。

    她珍而重之地将母亲的遗物收入囊中,回过头来想招呼刁小四一起离开。

    蓦地,她的眸光一凝看见证悟堂外的风雨里有个缁衣老尼姑在吃力地扫地。

    地上很湿,可她扫得一丝不苟,竹帚扫过的地方一尘不染。

    ——这缁衣老尼姑是何时进入到小院里的,又为何不见刁小四的踪影?!

    金城公主凛然微惊,双眸须臾不离地注视着缁衣老尼姑,只要稍稍察觉异常便会抢先下手发动猛击。

    但缁衣老尼姑浑然不觉,慢慢地扫向证悟堂门前。

    “沙、沙、沙沙……”她老态龙钟,以至于让人担心会随时摔倒在湿滑的青石板上,佝偻的身影渐行渐近。

    金城公主的眉心猛然闪过一簇金芒,口中清喝道:“你是什么人?”

    缁衣老尼姑茫然抬头望向金城公主,回答道:“我是庵中的比丘尼,法号不懂。”

    金城公主冷冷道:“失敬,没想到在空色庵中竟能遇上一位深藏不露的世外高人。”

    缁衣老尼姑摇头道:“女施主说笑了,贫尼哪是什么高人,只不过痴长几岁而已。”

    金城公主的灵识已刷遍整座小院落,仍旧未能感应到刁小四的踪迹,不由对眼前的缁衣老尼姑越加忌惮,问道:“我的同伴在哪里?”

    “原来那位小施主是你的同伴?女施主放心,他很好。”缁衣老尼姑微笑道:“刚才我带他去了庵中的藏经阁,因急着把地扫完又匆匆赶回来了。”

    金城公主心头一震,她非常清楚以刁小四那家伙的性格怎么可能不声不响地跟着一个老尼姑去什么藏经阁,十有八九已遭不测之险。

    她默运魔功,寒声道:“放了我的同伴。”

    “女施主息怒,他不会有事。”缁衣老尼姑为难道:“只是那位小施主损坏了庙产,依照寺规需得在庵中做一年的杂役,贫尼暂时还不能放他离开。”

    金城公主道:“不知他毁了庵里的什么宝物,我照价赔偿便是!”

    缁衣老尼姑道:“他在地上砸了好大一个坑,又折断了贫尼的一把扫帚。原本这也值不了几钱,奈何寺规如此,贫尼也不敢违背。”

    “嗖!”金城公主的袖袂中遽然掠出一束鹊桥仙霓,风驰电掣激射向缁衣老尼姑。

    缁衣老尼姑躲闪不及,顿时被鹊桥仙霓捆得结结实实。

    金城公主不由一怔,没想到如此轻而易举便制服了缁衣老尼姑,心下却不敢有丝毫的懈怠,盯视对方错愕的脸庞道:“你放不放人?”

    缁衣老尼姑挣扎不动,苦笑道:“女施主,你便是杀了贫尼,我也不敢违背寺规。”

    金城公主微微颔首道:“好,那我就先杀了你,再去藏经阁救他!”

    缁衣老尼姑摇了摇头说道:“女施主,恕贫尼妄语,你最着急救的该是自己才对。”

    金城公主娇躯几不可察觉地颤了颤,对这来历神秘的老尼姑更加疑窦丛生,淡淡道:“果然还是苦海无涯回头是岸那套老掉牙的东西。”

    缁衣老尼姑叹了口气道:“女施主虽然不愿说,但贫尼多少也能猜到你的身份。听方丈说,绝金师侄荒淫作乱背叛山门,已被金鼎师侄执行寺规击杀于江都城中。这事贫尼是不信的,我看着绝金师侄从小长大,虽性情暴烈了些,却也绝不至于为祸作恶,反倒是嫉恶如仇刚正不阿。”

    金城公主念及母亲胸口一恸,就听缁衣老尼姑继续说道:“贫尼是个出家人,一辈子没踏出过庵门,外面的大事我是不懂的。可绝金师侄不是恶人,我想玉鼎方丈和金鼎师侄是错怪她了。可惜,贫尼人微言轻,就算说出来也是没人肯听。”

    金城公主闻言面色稍转柔和,说道:“多谢你肯为我母亲说上几句公道话。”

    “女施主夜祭证悟堂,足见母女情深。但容贫尼直言,我观你眉宇之间煞气极重,心中已为仇恨蒙蔽,恐是祸非福。”

    缁衣老尼姑低声吟诵道:“人我是须弥,邪心是海水,烦恼是波浪,毒害是恶龙,虚妄是鬼神,尘劳是鱼鳖,贪嗔是地狱,愚痴是畜生——女施主,你的聪慧胜过贫尼百倍,又岂会不知红尘万象皆是虚妄,镜花水月终是场空?假如执迷其中不可自拔,来日恶业缠身回头已晚。”

    金城公主的玉容一冷道:“照你的说法,我便活该逆来顺受,任由仇人猖狂?”

    “阿弥陀佛,女施主说的不对。”缁衣老尼姑似乎忘了自己已经成为阶下囚,讲起佛法经文来喋喋不休,“我佛慈悲普渡众生,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一切业报终须由己承担。你若以暴易暴,那便大错特错。”

    金城公主冷笑道:“胡说八道!当日我父我母为恶人所害,怎不见佛祖显灵?”

    缁衣老尼姑道:“今日之果,昨日之因。不是佛祖未曾显灵,而是女施主身在红尘灵心蒙尘,未能看见罢了。”

    金城公主秀眉轻扬,说道:“空口白话陈腔滥调谁不会说?你要是能让父皇和娘亲活过来,我便信你!”

    缁衣老尼姑道:“人死不能复活,贫尼岂有那等本事?”

    金城公主蔑然道:“那么,你说了半天全是废话。”

    “善哉,善哉……”缁衣老尼姑垂眉合十,缓缓道:“既然女施主不信贫尼之言,也罢——就请女施主亲眼看一看自己的前世今生。”

    金城公主尚未看清楚缁衣老尼姑是如何挣脱了鹊桥仙霓,四周的空间陡然碎裂,一道金色佛光从天而降洒照在证悟堂中。

    霎那之间,金城公主直觉得心神一阵恍惚,惊诧莫名地发现自己竟变成了一个蓬头垢面的小女孩儿,穿着一件单薄的衣衫骨瘦如柴瑟瑟发抖地行走在寒冬腊月的街道上,臂弯里挎着一篮早已冻得发硬的白糕向着身旁来去匆匆的路人叫卖。

    这一刻,她不再是叱咤风云御剑千里的绝世高手,而是一个卖白糕的小女孩!

    惊异之际,耳畔忽然响起缁衣老尼姑的声音道:“女施主,这就是你的前生。贫尼以因果循环之法将它重现出来,非为女施主再受一回前世苦难,只盼你能明白天理昭彰报应不爽,为善为恶全凭一己之念。”

    话音落下,迎面晃晃悠悠走过来一个身材壮实的醉鬼,一股酒肉臭气令人作呕。

    缁衣老尼姑的声音再次响起道:“他叫杨曦,这个名字女施主或觉陌生。但到了下一世,他便是禁军将领龙镇武,你该认得他的。”

    这时醉鬼已在小女孩的面前停下脚步,不由分说从竹篮里抓出一块糕送到嘴边咬了口,却又“呸”地声吐到了地上,破口大骂道:“妈的,什么玩意儿?比砖头还硬,差点儿磕掉老子的门牙!”

    他越说越气,猛地扬起巴掌将小女孩儿打翻在地,一篮的白糕登时散落出来。

    小女孩儿的面颊高高肿起,强忍着泪水没有哭出声,只恨恨地望着醉鬼扬长而去。

    忽然,街角蹿出一条瘦小的黑影,从地上抓起两块糕,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拔腿就逃。快到小女孩儿甚至没能看清楚他的长相。

    “还记得那位收留令堂和你的金老汉么?刚才抢走你两块糕的男娃儿,就是幼年的他。”缁衣老尼姑徐徐道:“世人生死事大,终日只求福田,不求出离生死苦海。自性若迷,福何可救?女施主,你且一路行去,但愿能有所悟。”

    金城公主没有说话,只默默地将一地的白糕用衣袖擦拭干净,重新放入竹篮里,然后坚强地站起身继续在寒风中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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