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采访实录节选·两百万年成熟的果实]

    果实是什么?

    我问。

    不知道,我们只有猜测结果。

    老王回答得很干脆,他戴着口罩还没摘下来,淡蓝色的外科医用口罩只能堪堪兜住他半张脸,一对黑色的短眉又粗又浓,眉毛下一双小眼睛,漆黑的瞳仁快速左右扫视周围环境,板寸短发上还沾着水珠,我们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冬天的南京潮湿而阴冷,外头在下雨,看不到雨丝,但能看到透明的水流汇聚在玻璃上,路上冷冷清清,路人行色匆匆,不同颜色的雨伞,相同颜色的口罩。

    我们约见在一家肯德基里,我点了两杯可乐和两袋薯条。

    王宁摘下口罩,吸了一大口冰可乐,长吁了一口气:哎,这鬼天气,真他妈的潮,老师你到南京多久了?

    差不多有一个礼拜了。

    我回答。

    这年头出门可不安全,王宁撇撇嘴,指不定什么时候爆出确诊来呢。

    王主任,咱们接着说果实。

    我把话题拉回正轨。

    嗯……我也就瞎说啊,只是推测结果,没有经过实验验证,不严谨,不负法律责任的,老师你就当故事听。

    王宁嘴里叼着一根炸薯条,一边说话薯条一边翘。

    天……天……

    老王看着我皱起眉头。

    天瑞。

    我提醒。

    啊对对,天瑞老师,你觉得果实是什么?

    我想了想:是人类?

    对,但是不完全对,你可能会觉得果实指的是智慧果实之类的东西,因为人类是高级灵长类动物,人类拥有高等智慧,所以人类是果实,是这个自然界花了几百万年诞生出来的果实。

    王宁回答。

    但果实不完全是人类,“果实”这个词真的就是字面意义上的果实,不是什么意指,也不是什么比喻,老师你看过庄稼没有?收割机收割庄稼,比如说小麦水稻棉花之类的农作物,我们说农作物的果实,指的只是稻谷或者棉花桃子,而不是整株水稻或者棉花……现在,老师你看,如果我是一株庄稼,那么庄稼的果实是什么?

    王宁指了指自己。

    我上下打量这个体重起码超过一百四十公斤的男人,从上看到下,再从下看到上,视线最后停留在他的脸上。

    没错,就是这儿,对吧?

    王宁点了点自己的脑袋。

    相当简单粗暴,弯都不带转的,但我们当时可是思考了好一会儿,我们一开始的想法跟你差不多,多想了一步,也以为果实这个词是意指,是比喻,是指人类这种高等智慧生物,可是后来我们发现,事实比我们想象的更简单,在刀眼里,我们不是果实,而是庄稼,真就是庄稼,真正意义上的庄稼,只不过地里种的庄稼是固定不动的,我们是能移动的庄稼。

    说着王宁直起身子来,问我:

    你看人体像不像庄稼?

    我惊觉他说的是对的。

    人体真就像是一株庄稼,它直立在地面上,把沉甸甸的果实顶在最高处,和水稻小麦没有什么本质区别,全世界有七十亿人口,就有七十亿株庄稼,密密麻麻地生长在地球上。

    纵观人类的进化史,这株庄稼挺得越来越直,结出的果实也越来越诱人。

    我盯着王宁的面孔,渐渐地王宁的形象在我眼中发生了变化,他不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类,而是一株结满了蛋白质与脂肪的肉质植物,它的所有行为——无论是进食、学习,还是工作和休眠,都是在培育那颗果实,为那硕大的、圆滚滚的果实提供营养。

    现在果实已经成熟,是不是该采摘了?

    这个想法令我毛骨悚然。

    我连忙喝了一口冰可乐,让自己头脑冷静下来。

    天瑞老师,你脸色不太好看。

    王宁提醒我。

    这个事实有点惊悚,我得平复一下。

    我胡乱嚼了几口炸薯条,接着提问:

    那么大眼睛,也就是刀毁灭人类的目的,是为了猎头?

    是的,根据我们后来得到的信息来看,这东西经常把人切割成二三十厘米的小段,我们分析了一下,这可能是一种流程化的采收作业,因为人的体型有高有矮有胖有瘦,但是头颅总是差不多大的,把庄稼切成一小段一小段的,果实单独收集,其他部位就和秸秆一样直接粉碎,刀不是武器,它们大概是农用收割机。

    王宁慢悠悠地说。

    这是一个恐怖又荒诞的设想,彻底毁灭人类的居然是农用收割机。

    地球——王宁指了指窗外,只是一座大农场罢了,只要农作物成熟了,它们就会来收割,收割完这一茬还会有下一茬。

    下一茬?

    我问。

    人类灭绝了,空出来的位置迟早会有其他生物填补,总有一天,地球上会再次诞生智慧生物,果实又会慢慢成熟,这跟韭菜似的。

    王宁说得很随意。

    老师,咱们进一步想,你认为我们是地球上第一茬被收割的庄稼吗?地球的历史有四十六亿年,三十六亿年前地球上就出现了第一个生命,而一个辉煌文明从出生到毁灭,可能都用不了一千万年时间。

    它们收割头颅有什么作用?

    我问。

    可能是收集智慧吧?这个问题得去问刀,我们也不知道。

    王宁摇摇头。

    真可怕,它是一种人类无法理解的东西。

    我说。

    人类确实没法理解它们,但人类在潜意识里知道它们的存在——就像刚出生的羚羊也知道猎豹是致命威胁一样,这是埋藏在基因里的记忆,我们的思维由大脑产生,而大脑作为果实,有思维意识的果实,它有果实的本能,果实的本能就是避免被收割。

    王宁抬起两只手,动了动手指。

    我们的所有行动都受大脑指挥,我们可以把人类这个群体的所有行为——包括有意识的,无意识的,都视作在努力逃离刀的收割。无论是作为一个个体,还是作为一个群体,人类的行为总是外向型的,扩张型的,我们要离开地球,登陆月球,登陆火星,发展外太空殖民,是因为我们知道不能一直缩在地球上,永远缩在地球上会导致文明最终走向消亡——我们的大脑这样告诉我们,对吧?

    我点点头。

    但大脑为什么这样告诉我们?实际上它自身也说不清楚这种强烈的、脱离发源地的动力来自何方,为什么我们必须要走出去?为什么我们认为永远待在地球上迟早会面临灭亡?我们以为这是因为人类永远的探索心,人类永远的好奇心,人类永远的扩张欲望,那么这种欲望来自何处?

    它们来自恐惧,来自大脑们作为果实的集体本能,这也是果实们生来即具有的潜意识,那就是如果不逃离庄稼地,终有一天会被全部收割。

    王宁顿了顿,接着说:

    任何一种动物,努力扩大自己族群的目的都是为了避免被什么东西灭绝,这是根植在基因里的潜意识,你可能不知道它的存在,但你一定在按照它所说的做。

    我目瞪口呆。

    这是老赵的设想哈,他说的有点耸人听闻。

    王宁补充了一句。

    你就当个故事听。

    我用力搓了搓脸颊,我从没用过这样一个诡异的视角来观察人类群体:它们其实是一群庄稼,庄稼在果实的指挥下努力逃离庄稼地。

    从出生开始,它们就在试图逃离这里。

    不过想想倒也是这个理,如果水稻小麦长了脚,那么它们在联合收割机开进田里的时候肯定四散逃跑。

    我吸了一大口可乐,把它们咽下喉咙,冰凉的饮料能让我的头脑稍稍降温,不至于待会儿进地铁站被测温的工作人员抓去隔离。

    这么说,大眼睛追杀那姑娘,只是一台农用收割机在采收最后一株庄稼?

    是这样,大眼睛的行为方式很奇特,非常奇特,站在人类的角度上看,它罪大恶极,是可怕的怪物,但是站在其他生物的角度上来看,它简直是自然界的好朋友……我们之前讲到了哪里来着?

    你们第一次视频通联那天晚上。

    我提醒。

    王宁点点头。

    好,那我接着往下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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