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顺门内,文渊阁里,嘉靖朝最低调淡泊的首辅李时正坐在中堂,信手翻看奏本。
忽然有个中书舍人匆匆走进文渊阁,惊慌的对李首辅叫道:“阁老!又出大事了!”
李首辅抬眼看去,认出是刚才跟随翟銮出去办事的人。
他又记起来,翟銮说过,要去午门外考察秦德威,但为何只回来了一个中书舍人?
想到这里,李首辅突然有十分不好的预感。
果然又听到那中书舍人继续禀报:“方才翟阁老当众昏迷,已经被送回家去!”
纵然是与人为善、以“不争”为处世之道的老好人李时,此时也忍不住被激怒了。
你秦德威是想公然骑在内阁头上吗?就算你是嘉靖男儿,猖狂也要有个限度!
李首辅放下奏疏,起身就喝道:“好个无法无天的小儿!我去面圣,驱逐此人!”
那中书舍人连忙拦住李首辅:“是翟家老封君没了,故而翟阁老惊闻噩耗,承受不住昏了过去!”
李时:“......”
子曰三思而后行,不可以貌取人,善哉善哉。
尴尬不尴尬的先不说,如果翟銮丁忧而去,那朝堂必定又要多事了。
想到这里,内阁仅存的独苗大学士李首辅头更疼了。
那中书舍人又禀报说:“那秦德威仍在午门外东朝房等着,还考察不考察了?”
“命他回家等着去!”李首辅毫不犹豫的说。人不能不信邪,他害怕把自己也整没了。
而且根据大明官场规矩,钦差叙职考察没有结束时,就不能恢复正常工作。
在非常时期,李首辅就不想让秦德威恢复工作,老实在家别捣乱了!
所以秦德威今天就白跑了,仍然没有得到考察结果。
没就没吧,就当继续回家休假。反正翰林院那种文字工作,恢复不恢复的无所谓。
但秦德威刚从东朝房出去,正打算出宫回家去,就望见了霍韬从午门里出来。
两人面对面碰了个正着,这可真是冤家路窄了。
京师官场里的人都知道,霍韬心目中第一号仇人本来是夏言。
双方在嘉靖九年到十年的时候,曾经斗到不死不休的地步。
结果是霍韬坐了两个月牢然后罢官回老家,然后才有霍韬起复路过聊城的故事。
但现在京城有一种传言说,秦德威凭借过人技艺青出于蓝,可能已经成功取代了夏言,成为霍韬心目中的头号仇敌。
这时候秦德威心里忽然感谢自己的翰林官身份,可以与霍韬大眼瞪小眼。
按照规矩,低级官员遇到高级官员要避道,但翰林词臣身份清贵不用拘这个礼,见谁都可以不用避。
秦德威懒得与霍韬讲礼数,也不让路,就这么走着。
霍韬堂堂一个朝堂大佬,当然不会给秦德威让路,也就自顾自的走着。
于是两人肩并肩的,一起走进了端门左门洞。
在阴暗狭窄的门洞里,两人突然又觉得肩并肩走路很尴尬,不约而同停住了脚步。
霍韬后面有个跟随的九品小官,可能是都察院的司务,跟着主官霍韬跑腿的。
不知道他是害怕名声响亮的秦德威会动手,还是想讨好霍韬,对秦德威大喝道:“不得无礼!”
秦德威听到这句,就扭头看了看午门,对霍韬讥笑道:“霍中丞往宫里跑的很勤快啊,佩服佩服!”
那跟随官员又喝道:“霍中丞升为左都御史,面圣谢恩有何不对!”
难怪!秦德威恍然,其实他对此早有心理准备,这就是该死的政治平衡!
议礼派大佬张孚敬、方献夫齐齐走人,那提拔另一个议礼派骨干霍韬平衡朝堂,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如果不这么干事,那就不是嘉靖皇帝了。
秦德威本想嘲讽几句,但突然又想起翟銮丁忧的事,忍不住就衷心的道贺:“那就恭喜霍大中丞!”
按照大明政治传统,被推举入阁的大臣一般都是吏部或者礼部官衔(虚的实的都行),偶尔也有户部的,但左都御史根本不可能直接入阁。
霍韬算是个在皇帝心里有一席之地的人物,又是大礼议功臣,如果他此时能有个礼部侍郎之类的官衔,还真就具备了直接入阁的资格和可能性。
但他却升为了左都御史,就意味着这次肯定没有机会入阁了。
嘉靖皇帝也不是神经病,不可能为了让霍韬入阁,再大大折腾一遍,给霍韬换成吏部或者礼部尚书,政治没这么玩的。
霍韬不知自己错失了什么机会,迷惑不解,秦德威的“祝贺”是什么意思?又抽风了不成?
便下意识板着脸,斥道:“用不着你来道喜!口是心非,虚伪至极!”
于是秦德威又解释了一句:“刚才翟阁老家里出了点事,他要丁忧了!”
霍韬:“......”
他突然觉得,左都御史一点都不香了。果然只要遇见秦德威,就肯定毁心情!
霍韬震惊之余,又非常毁形象的下意识脱口而出:“是你干的?”
秦德威闻言大怒:“堂堂总宪,开口竟然如此卑劣恶毒!
你失去的只是入阁机会,但翟阁老失去的可是母亲!”
又挥袖道:“反正您这左都御史也没什么入阁资格,想那么多也没用,先告辞了!”
霍韬忍不住就反唇相讥:“那夏言也别想如愿!”
秦德威嗤声道:“那烦请你对夏天官说去!跟我这小辈放狠话作甚?”
大学士翟銮突然丁忧,立刻就像是火上浇油,这下内阁肯定要补充人选了。
大臣们一边暗暗吐槽,上个月两名大学士走人造成的动荡刚刚平稳,结果又走了一个;一边又摩拳擦掌,各自吃瓜。
顶层位置就那么些,突然空出一个,肯定要有连锁反应。
这日秦德威刚吃完晚饭,就听到有人来找。
问了问,来者自称是从夏天官府上过来的,奉命请秦翰林过去。
秦德威不禁哑然失笑,夏师傅这会儿也沉不住气了啊。不过居然知道主动来请自己,有长进了。
同住西城高尚坊区,距离都不远,但秦德威还是骑着马。
跟着引路的夏家仆役,走着走着就感觉不对了,秦德威大喝道:“这是往哪里去?”
谷</span> 那夏家仆役答道:“我家老爷吩咐,请秦翰林从旁门进,别走正门。”
秦德威沉着脸质问道:“皇宫正门我都走过,你们老爷竟敢看不起我这个状元?”
那夏家仆役苦着脸说:“绝无此意!就是在这个时候,千万不能让别人看见秦翰林与我家老爷走得近!
毕竟秦翰林你名声太响亮了,怕对我家老爷影响不好。”
秦德威:“......”
既然怕对你夏天官影响不好,还请我来干什么?
但为了大局着想,秦德威只好骂骂咧咧的从旁门进了夏府。
进了书房,就发现已经有三四人落座了,都是夏师傅的亲信人物。
秦德威扫了一圈,里面没有历史名人,再次为夏师傅的识人之明默哀一次。
又想起已经被夏师傅尽力提拔为南京礼部尚书、只差一步回京师的严嵩,秦德威就很想说句实在话,这夏师傅的识人本事可能还不如冯老爷......
就算和奸相严嵩比,那严嵩手下的赵文华、鄢懋卿之流坏人好歹也算是青史留名了,可你夏师傅的人连这都没有啊。
此时书房内别人都坐着,而夏师傅本人却站着,估计是坐不住的原因,正兴奋的在书房空地上来回踱步。
任何一个人都能理解夏言兴奋的原因,作为吏部尚书,天然就是头号替补大学士人选,更别说夏言在皇帝那里正当红。
可是秦德威平心而论,却不太想让夏师傅入阁。
就夏师傅这个“得意就翘尾巴”的性格,典型的“爬得越高死得越快”。
再说如今朝堂中老资格官僚大都是弘治朝或者正德朝初年的进士,官场资历三十来年甚至以上的大有人在。
而夏师傅则是正德中期的进士,官场资历二十年都不到,没任何挫折的一帆风顺,现在才五十出头,何必着急入阁呢。
稳稳当当的当个吏部天官多好,权力又大又实惠。
但秦德威说了又不算,甚至都不能把这个想法说出口,除了得罪人没任何用。
夏言抬头看到秦德威,欣喜的招呼说:“秦板桥来的正好,就缺你献计献策!”
秦德威虽然没多大积极性,但该应付还是要应付的,随口问道:“正所谓知己知彼,还都有谁可能入阁?”
夏言就答道:“方才议论了一番,大约有这么几个人......”
在大明判断谁是阁臣候补人选,一是看出身,二是看职务官衔,三是看资历。
出身就不细说了,非翰林不入内阁,没有翰林出身就别想了。
官衔也讲过,一般都是挂吏部和礼部的,偶尔有户部。像某位刑部尚书兼京营总督虽然也是顶级高官,但直接入阁肯定不行。
至于资历就是做官年头了,说有用也有用,说没用也没用。
把上述三条结合起来,差不多就能判断出阁臣候补人选范围了。
当然,最终结果是哪个,主要还是看皇上心情。
除了吏部尚书夏言之外,这次公认的名单上还有:
礼部尚书顾鼎臣,户部尚书许赞,吏部左侍郎兼掌院翰林学士董玘,吏部右侍郎兼翰林学士温仁和。
秦德威看完名单,感觉除了顾鼎臣之外,也没有太能打的。
又对夏言说:“这形势很清晰明白,有什么值得勾画的?
只要多盯着顾大宗伯,防止顾大宗伯突然发力就行了。”
这是秦德威的真心话,他要是夏言,最要防范的就是顾鼎臣那种突然其来的骚操作。
比如上次殿试宣扬“嘉靖男儿”这样的事情,毕竟这可是发现了“青词作用”的人物。
夏言患得患失的说:“天威莫测,难以揣摩。就算防着别人,也是防不胜防。
故而我等还是要集思广益,多想些能打动皇上的说辞,并让皇上确定不移。”
这可是秦德威最拿手的事情了,张口就来:“说辞还不好想?”
难得看到夏师傅如此礼贤下士的询问:“愿闻其详!”
秦德威一本正经的胡扯:“如今这个李首辅是北直隶人,刚丁忧的翟阁老则是祖籍山东、现籍顺天府,所以新的阁臣总应该是个南人吧?
科举大省无非那几个地方,你看近些年来的阁臣,张孚敬是浙江的,方献夫是广东的,在之前则是杨阁老。
所以为平衡起见,这回也该轮到江西了。”
夏言拍了拍扶手,赞同道:“这样说可以!皇上应当能接受。”
秦德威无语,自己只是随便说说,夏师傅居然还当真了。
然后秦德威想起了午门外与霍韬的偶遇,便又提醒说:“不能只盯着名单上的人,还要小心其他人!比如那霍韬,肯定要出手狙击。”
提到这个老对手头,夏言冷笑道:“他肯定不会老实,虽然不知道他会如何做事,但还能怕了他不成!”
不过要说夏言不担心是不可能的,毕竟现在有点像敌暗我明。
但应该怎么防范霍韬?夏言也无从想起。
考虑了一会儿,他又对秦德威道:“我预计,数日后经筵上,皇上很可能会顺便提起增补阁臣的事情。
毕竟这是个重臣都在的场合,到那时,大概要让朝臣议论推举人选。”
秦德威点点头,确实很有可能。
就算阁臣可以由皇帝钦点,但最好也要看看大臣们的态度。
趁着经筵上大臣齐聚的场合摸摸底,再正常不过了。
夏言又请求说:“这个经筵,你定要过去。”
如果霍韬发难,就放秦德威出去对线好了。夏言解决问题的办法,就是这么简单朴实。
秦德威其实没多大动机去,皱了皱眉头说:“我的钦差差事还在接受考察,按道理说只能专心等待结果,能有资格去经筵列席么?”
夏言喝道:“你好歹是个状元修撰,要去就去,谁能拦着你不成?”
经筵就是翰林词臣给皇帝讲课,除了一些部院重臣之外,翰林官员肯定都有资格列席。
秦德威这样的状元身份,就算还在差事考察期间,但硬要往文华殿里挤一挤,谁还能拦着不让进?
秦德威叹口气,官场上身不由己的时候太多了。
主要是夏师傅自己主意太大,不会听他秦德威的指挥,这才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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